“昨天怎么没回去?”王景看到卓敬,风轻云淡地问道。
卓敬轻抚胡须,抬头看向王景,随口回应道:“太晚了,不想回去,不过老夫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是个大日子,咱们礼部可不能出差错。”
“既然如此,不妨到隔壁屋子眯一会!”王景看了看窗外那朦胧的夜色,遂提议道。
卓敬摇了摇头,随手拿起一份文书递给王景,示意道:“你先看看这两份文书吧,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就先处理一下。”
“好。”
眼下是公务状态,王景不会带有私人情绪,既然这是主官交代的公务,那就没什么好推辞的,王景点了点头,拿着手中的两份文书走向公案。
旁边自有小吏伺候着点了油灯,灯蕊燃烧时,散发出温馨的光线。
“武定侯薨(hong一声,特定代指王侯之死)了?”
“昨晚薨的,没赶在跟太祖高皇帝同一天,倒也让人好办了许多。”
卓敬有些伤感,王景一时有些感慨,两人此时倒是放下了矛盾。
毕竟,这在王景、卓敬这些经历过洪武-建文的风风雨雨的老人看来,更像是旧时代的落幕。
因为朱元璋驾崩以后,仍然活着的开国侯爵,只剩下了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两人,长兴侯耿炳文现在没死,但还不如死了,朱棣的记仇程度并不一般,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到来,那么按照原本历史线的轨迹,耿炳文应该明年就要在家里自尽了。
而耿炳文的情况两人心知肚明,这样说的话,武定侯郭英其实是开国侯爵里,唯一一个可能是寿终正寝的人。
武定侯郭英曾随同颖川侯傅友德平北虏纳哈出,复征北元于捕鱼儿海,手刃蛮子太尉,经常给蓝玉、傅友德这些天下名将当副手,靖难的时候他也给耿炳文、李景隆先后当副手,打了真定、白沟河两场大仗,不过他跟朱棣关系不错,跟朱棣作战的时候也借口年老体衰没怎么出力,跟全力以赴要把朱棣弄死的耿炳文不同,所以朱棣并没有把他当敌人对待。
如今郭英的死讯发到了礼部,便是让礼部商议该以什么规格进行葬礼,又该以什么规格进行追赠。
“要破格追赠吗?”王景沉吟了剎那,问道。
卓敬摇了摇头,只说道:“破格不了,按追赠国公来拟吧。”
按大明的规矩和礼部正常的流程,侯爵死后追赠公爵,公爵死后追赠王爵。
“谥号呢?”
追赠没什么好说的,礼部只是负责拟定,决定权在皇帝手里,而谥号则基本是礼部结合其人一生功过来定的,皇帝基本就是看一眼,如果差不过就这么着了。
王景沉吟片刻道:“武定侯身经大小百余战,刀箭瘀被,体若刻画,然英毅之气,濒老不衰,又能善抚士卒,人多用命,该当一个‘威’字。”
苏洵《谥法》曰:“赏劝刑惩曰威,猛以刚果曰威,以责服远曰威”,郭英显然配得上这个“威”字。
“第二个字呢?”卓敬又问道,今日他似乎特别尊重王景这个左侍郎的意见。
“武定侯曾随大将军徐达下山东、平中原、克大都、略定陇右及山后诸州,前后遇敌,往往先登陷阵,斩获无算辟地有德曰襄,甲冑有劳曰襄。”
“威襄。”
卓敬念叨了一下,捻须笑道:“好,老夫也觉得合适,那便依着你的意思。”
王景低头看第二份文书,卓敬却冷不丁地说道:
“也不知你我二人今日在此给人定谥号,它日自己又该是什么谥号。”
王景的肩头微微定住,复又一副自然的姿态:“且留后人来评吧。”
第二份文书是交给云南的。
在永乐帝的命令下,内阁已经拟好了,礼部的任务是按这份圣旨的基调,来给云南的各土司同样下达行文。
“敕镇守云南西平侯沐晟曰:昔尔父黔宁王承我皇考太祖皇帝命,镇云南,抚按怀柔,克尽其道。故能使远夷慕义,军民乐业,朝廷无西南之忧。尔兄亦能继述,边境以宁,此皆尔所知也法尔父怀柔之方,使军民皆安,远夷顺附,斯志孝两全矣。”
表面上这封圣旨是以带有某些斥责的意味来对待西平侯沐晟,但若是这般轻巧,也就不需要卓敬交给王景看了。
“云南也要出兵?”
“嗯。”
卓敬颔首,这不是什么秘密,即便自己不说,待会儿王景也会知道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草拟的行文已经在相关部门传递了,今日一过,大明的战争机器就将隆隆启动。
“云南和广西两路出兵,西平侯沐晟作为偏师,云南诸土司需要抽兵随军征战,成国公朱能率领主力出广西鸡陵关(清代名镇南关、今名友谊关)直扑谅山,随后进兵太原,灭亡胡氏父子。”
卓敬站起了身子,看着王景意有所指地说道:“安南地处大明与南洋的连接处,安南黎贼一旦就擒,南洋之地将廓然肃洁,到时候郡县安南红河三角洲之地,大明可以更容易地控制南洋,近可制占城、暹罗、真腊诸国,远可控满刺加(马六甲)及半岛附近的苏门答刺、旧港、瓜哇、泞泥等国,到时候的局面,可就远非今日可比了。”
“王侍郎,一步之差,别走错啊。”
王景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朝太祖高皇帝祖训: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卓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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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孝陵。
“下马坊”牌匾前,有着皇帝特旨,可以提前来到此地而不用随百官从皇宫步行的六部尚书们一同站在高处,看着仿佛一条长长的蚁群的百官。
蹇义与黄福并肩而立,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啊!”
他二人年龄相仿,如今都已是壮年末梢,当年那些鲜活的记忆,如今却变成了遥远的回忆,让人唏嘘。
“是呀!想起洪武十八年的时候,我刚参加完春闺考试,便被安排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身边担任中书舍人,那时候你还是金吾前卫经历,洪武朝大案人人自危,你竟然敢上书言事,那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太祖高皇帝阅览奏折都替你揪心,没想到,太祖高皇帝非但不杀你,反而重赏你。”
“转眼间又过去十八年了。”黄福颇有几分感慨道。
“可不是么?”蹇义亦附和着点头,“若非亲历了这些年,我是真的读不懂你当年的那封奏折。”
“哈哈……”黄福闻言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两人身旁的其他官员听到两位尚书相继发笑,都不禁面露疑惑,却无法理解两人此刻的心情,只能暗自猜测着:莫非是什么好消息不成?
路过的都察院陈瑛蹙眉想警告两人,在这日子不能笑,但看着黄福的神情,却把口中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不多时,文武百官就到齐了,而皇帝、皇子、宗室、外戚诸般人等亦是抵达。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离预计开始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
“咦,那边是什么?”
突然,有眼尖的官员指着远方被孝陵卫士卒抬过来的东西惊呼道。
众人循目望去,果然瞧见在前方数十丈外的平坦广场处,赫然停放着一具不大的无遮挡的长方体,长方体下方还有抬杠看起来就像是“棺木+肩舆”的怪异缝合体。
这东西通体白色,高约一尺,宽约两尺,长约五尺许,也就堪堪躺个人,侧面什么都没雕刻,就是刷了层漆。
“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全权负责太祖忌日事宜的卓敬也不遣人,亲自疾步走了过去,厉声问道。
宋礼这时候也跟了过来,皱着眉头喝问道:“这种重大的仪式,竟敢如此怠慢,简直荒谬!”
两名负责抬“棺材”的孝陵卫士卒见到这两个穿着浅色衣袍的官员,连忙上前跪倒禀报导:“回禀两位大人,这是负责仪式的礼部王侍郎给的文书,老早就给了,特意要我们做几个方便抬人、遮阴、且能躺下的肩舆为的是有人中暑了能赶紧抬出去,方才王侍郎便亲自叫我们来一个过来有备无患。”
旁边的宋礼差点被气晕过去,这特娘的哪里像肩舆?这就是一个能抬着的棺材好嘛!只不过黑漆变成了白漆!
但卓敬的脑海里,却是顺着两名孝陵卫士卒的话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种种信息,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勾连在一起的时候,卓敬却明白了一切。
在李至刚入狱,自己尚未被提拔为礼部尚书的那段时间里,太祖忌日仪式的相关筹备工作是由左侍郎王景全权负责的。
而刚才自己跟其他几位尚书一起待着的时候,王景不见了,他当时并未去寻找。
现在想来,王景怕是真的破釜沉舟,不愿意走回头路了。
果不其然,当卓敬回头时,就看到了提着浅色衣袍下摆走来的王景。
“王侍郎这是何意?”
王景神色平静道:“当然是给我自己用的。”
说罢,一手抓起长长的抬杠,向着满朝文武走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拦住他啊!”
宋礼对着两名孝陵卫的士卒喊道。
而此时不远处也站着很多孝陵卫士卒,都是负责维持秩序和充门面当仪仗队的,但没有直属长官的命令,又不是有人要刺驾,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动。
眼看着两名孝陵卫士卒已经打算拦下他,但这时卓敬却做出了让宋礼有些难以理解的决定。
“不用了。”
宋礼一怔,卓敬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姜星火,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艰难地拖动着“棺材”来到自己面前的王景。
朱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尽量用“温柔”一些的口吻问道:“王侍郎,你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大皇子朱高炽眼神中闪过一丝不仁,带着几分回护之意大声喝道:“王侍郎,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说清楚,否则休怪治你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王景当然知道这是朱高炽在给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但他连看都没看朱高炽一眼。
王景双手摘掉自己的官帽,恭恭敬敬地举在胸前,再缓缓拜了下去。
“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奋扬圣武,扫平祸乱,混一六合,创业垂统,制礼作乐,配功德于乾坤,焕光华于日月,帝王之盛,无以复加,跻于遐龄,上宾帝所,万方哀悼,思慕不忘。”
“今日于太祖高皇帝陵前,臣身为礼部侍郎,一生守礼,恳请陛下循祖宗旧制,废新法,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王景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你在干什么?!”
朱高炽眼见王景无药可救,此时也只得怒斥起来。
孙瑜、许思温、乔稳、陈寿等几位朱高炽提拔上来的侍郎见了朱高炽这般表态,也熄了掺和的心思,毕竟他们虽然在内心里挺支持王景的,但是这时候既然朱高炽都这般说话了,他们也不好跟朱高炽唱反调,这点基本的立场还是有的。
而刑部尚书郑赐、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右侍郎金忠等人的表情更是玩味,他们就像是在看戏一样,既不支持新法,同样也不支持祖宗旧制,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法,正如天无二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太阳。
王景扬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颅,他看着永乐帝,毫无顾忌地说道。
“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为何任意妄为,听信奸臣蛊惑,变乱典型?”
“姜星火不过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能胜于太祖高皇帝选用之人?”
“姜星火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陛下何等昏聩不肖尔!”
“变乱祖法,臣下犯者,可知何罪?陛下何不治其罪?”
“试问陛下,祖宗重,姜星火重?背祖宗而行姜星火之法,何昏聩至此!”
“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难道反而不如姜星火吗?难道在陛下心中,姜星火反重于祖宗乎?”
听到师父被辱,二皇子朱高煦再也待不住了,俨然愤怒至极。
“尔九族嫌多乎?”
当然了,朱高煦他虽然愤怒,但并没有失去冷静,哪怕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健步,再一伸手,他那孔武有力如蒲扇般的大手,就能轻易地像是捏爆西瓜一样把王景的头颅挤碎,正如他在过去的岁月里在战场上无数次地做过的那样。
但他没有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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