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的,唯物和唯心就像是求道的两个人,好与坏不重要,重要的是求道,而道既不眷顾好人也不眷顾坏人。”
姜星火抬起了头,提臂扩胸,向后收缩了一下肩膀,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你很聪明,你是我在这个世界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从古至今,哲学世界都是混沌的,在这片混沌中,有的人认为世界就该是某个样子,这是一件理所当然、永恒不变之事,在华夏,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叫做董仲舒,董仲舒认为封建纲常出于天意,永世不变,也就是所谓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而有的人则不停地研究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的本源,譬如张载。”
“姑且将他们称为‘臆想者’和‘钻研者’吧。”
“除了这种人,还有诸如庄子这样的‘怀疑者’,他在某一时刻,认为这个世界确实不是真是的,但他闹不清楚,蝴蝶和庄周到底哪个是真的。”
“怀疑当然很重要,对于哲学来说,如果想要探究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我们必须要将一切未经审视的、含有杂质的、值得怀疑的东西剔除去,必须要怀疑一切才能保证我们的逻辑思考是准确无误的,而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原点,这个原点必须是一个能够不证自明第一定律。”
曹端看了看小册子,又看了看姜星火。
这个第一定律,一定不是常识、经验之类的东西,也不是理性,甚至不是姜星火所提出的“科学”,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
“不用想了。”姜星火笑了笑。
“现在回到两条岔路的原点吧,你所求的道就在你的身后。”
在姜星火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曹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一股混杂着极大恐惧、兴奋、麻木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
曹端颤抖着转过了身,身后空无一物。
曹端却理解了这一切。
姜星火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当你怀疑一切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情不会被怀疑,那就是你的思考,即使你怀疑你的思考,但你依然在思考。换句话说,只要姜星火在思考,不管眼前的世界是他临死前的幻境,还是某个人笔下的话本,在姜星火思考的这一刻,他就是真切存在的,他就可以以此为原点,探求这个世界的真相,继而验证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这不是心学,这不是心外无事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也不是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而是哲学的第一定律。”
“我思,故我在。”
曹端看着地上的影子,心中暗自思忖。
“这个世界上,或许物质世界的花草树木不是真实的,或许心灵世界的道德律令也不是真实的,但一定是有一点是真实的、无可动摇的、本源性的、根本性的、最终决定性的那就是我的思维。”
“是了,当梦里的曹端在沉思他所费解的问题时,只要念头一起,梦里的曹端就是真实的,他才有可能通过思考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之中。”
“可是,梦里的曹端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判断出自己身处梦境呢?”
当曹端说出他的问题后,姜星火再次翘起了二郎腿,把捧着茶盏的两只手交迭在了怀中。
“为什么你可以很轻易地认识到,梦里的曹端所处的世界是虚幻的?”
曹端坐了下去,跟第一次不同,这次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入喉,顿时让曹端觉得身体温暖了很多。
曹端同样坐在石凳上捧着茶杯:“因为梦即便再‘真实’,梦境终归是缺失的,它无法还原出一个世界,或者说,梦本身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是的,不完整。”
姜星火点了点头:“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就可以证伪。”
“当我们在思考世界存在的本源时,通常要假设世界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或者假设世界是由某些元素或质料构成的,或者假设世界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规律和原理的控制才能生生不息、运行不止,以上这一切关于世界存在的哲学思考,都是关于世界存在的本体论问题。”
“而本体论作为一种理论假设,必须首先假设世界是一个整体,否则,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不具有逻辑完全性,也就不具有可知性,哪怕这种‘整体’仅仅是你认为的整体,也就够了,因为人是不可能完全认知世界的。”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整体的世界就是世界的本体,而不管是姜星火还是曹端,亦或是梦里的曹端,他们所理解的‘现实世界’都是基于‘本体世界’在所谓的‘现实’之中表现出的不同存在现象的总和。”
“那么现在问题其实很简单了,有了第一定律的独立思维,如何判断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真实?”
曹端脱口而出:“真实只能通过哲学的沉思与推导得来,只需要研究本体和现象是否符合我的思维根据种种推导对于世界的认识!如果大量不符合,那么这个世界就有可能是假的!”
姜星火把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一同捏在了大拇指和食指中间。
“黑的,本体界;白的,现象界。”
“现象界,不用说了,你所见所闻所感,你认为这个世界无比真实的来源,所有感知到的东西,都是现象界的事物。”
“本体界,里面有三种先验性存在,也就是客观事物的先验性存在、主体理性的先验性存在、逻辑推论的先验性存在。”
“其一,指超越客观事物的各种经验性存在现象,就是关于事物存在的一般性原理、规则和逻辑构成孔希路在研究的就是其中的沧海一粟,之所以要进行这种研究,就是因为一切能被自我所意识到的现象,都按照某种普遍必然的方式被连结在一起,呈现在自我意识中的一切感性直观材料都被知性范畴所连接,由此综合得到的经验知识是客观有效的。”
曹端终于明白了在姜星火所开辟的世界里,“科学”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如何验证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当然是通过研究现象来获得事物的一般原则,用理学的话说就是“格物”。
曹端忍不住问道:“所以孔公口中未曾与我明言的‘新的格物之道’,到底是什么?”
“能放大这个世界所有事物的表象,能从一碗水中看到六万八千虫的观察道具。”
曹端终于明白,为什么孔希路不肯出狱了。
如果换做他,能从“格物”的道路上取得独一无二的突破,那么恐怕他也会是跟孔希路一样的状态,甚至更加沉溺。
曹端忽然咽了口唾沫他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带有一丝畏惧。
是的,畏惧。
姜星火聚拢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在他面前,世界上似乎没有不能被聚拢的人。
没有人是无欲无求的,所有的欲求,要么是名,要么是利,即便是孔希路、曹端这种人,看起来很难被收买,可这个前提,仅仅是世界上之前没人能开出对于的价码。
价码当然不是钱财这些俗物,而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道”。
这世界上唯有一个人,看起来无法被收买。
那就是姜星火自己。
可皇帝真的放心一个无欲无求没有弱点的人吗?
想到这里,曹端本能地想象刚才一样迈开脚步远离姜星火,可不知怎地,他的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动了。
姜星火能给他最渴望的东西。
——认知这个世界真相的办法。
解答完曹端的问题,姜星火继续说道:
“其二,指超越人的各种思考形态、思维范式,就是关于人思维的一般性原理、规则和逻辑构成,也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第一定律的出发点。”
“其三,我们研究本体和现象两界是否符合,以及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工具。也就是说,一切推论,都是一种由正题、反题和命题逻辑构成的,我们把对于现象界的观察带入其中,就能找到相应的事物本体,而一切事物本体在现实世界中存在形式、类型、范式等,皆为逻辑现象。”
看着姜星火手中的棋子,曹端终于明白了姜星火为什么明明自己就是提出心学新论的人,却对那套东西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因为“俺寻思”只能自己骗自己,是探究不了世界真相的。
表面上看起来,心学的道理中只要起心动念就能完成逻辑闭环,但在姜星火教给他的这套探究、验证本体界和现象界的办法里,虽然最根本第一定律,是基于观察者的思维,但观察者并不盲从于思维,而是用某种近乎绝对冷静的状态,通过一套系统的推导工具来验证现象界的现象,是否符合本体,是否符合思维逻辑,如果出现了大量的不符合,那么他所处在的“现实世界”就有可能是假的。
“一切推论,都是一种由正题、反题和命题逻辑构成的能举个例子吗?”
“可以。”
姜星火在小册子上写下了一组正反题。
正题: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
反题: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
曹端刚想问这里是否有一个是错的,但他马上把这个念头掐灭在了心中。
看似矛盾的命题,稍微有些熟悉姜星火的他却明白,却有可能都是对的,或者都是错的。
“先证明正题,假定我们的世界在时间上没有开端,那么到任何一个被给予的瞬间,一个永恒就已经过去了,因而在世界里,就有一个无限系列的继续着的事物状态过去了。可是,一个系列的无限性就在于它永远不能通过继续的综合来完成。因此,一个无限的世界系列已经过去了,乃是不可能的,所以世界的开端就是世界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个逻辑推导没问题吧?”
曹端点点头,姜星火继续用逻辑推导证明反题。
“反题,假定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那么,由于所谓开端就是在它以前的时间里这东西尚未存在,因此就必定有一过去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世界还不存在,那就是说,是空的时间。但是在空的时间里,没有什么事物能发生,因为空的时间的任何一部分本身都不具有任何‘存在’的而非‘不存在’的条件,把它和其他部分区别开来,不管我们假定事物是由其自身发生或是由某种其它原因发生,情况都是这样。在世界里,虽然许多个事物系列可能有开端,但是世界本身不能有开端,所以世界在过去的时间方面是无限的,对吗?”
即便是曹端这样富有智慧的人,此刻眼神中也浮上了一丝茫然。
“所以,我们的世界在时间上到底有没有开端?”
姜星火放下了手中的黑白棋子,坦然道:
“我也不知道。”
“正反题在理想情况下,当然最好能得出‘其中一个是错的’的结论,这样我们就能在探究和验证这个世界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但遗憾的是,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即便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把所有相对重要的命题都进行正反题逻辑推导,依然会有很多未解之谜,而这些我们靠着思维无法验证的命题,就需要许许多多孔希路这样的人来通过研究世界的办法来验证,当他们取得了突破后,原本无法证伪的命题,可能瞬间就会取得突破但可能有的命题,在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里,还是无法验证,可这重要吗?”
曹端想了想,然后笑了。
这很重要,也不太重要,因为当身处梦境却又清醒无比的人,能通过两种相辅相成的方式来验证这个世界是否真实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在了追寻“道”的道路上,“道”的重点是一场大梦还是宇宙终点,都不重要。
对于当下的人来说,回顾过去,不过是茫茫然的混沌。
而这一步,就已经是千载以降,所有哲人未曾迈出得了。
在这一瞬间,曹端终于明白了“朝闻道夕死可矣”里面的“道”究竟是什么。
不是终点的“大道”,而是真的能通往“大道”的那条道。
“纵使我们身处梦境,可我们依然真实地活在‘我思’的每一个剎那,我们的生命和思考绝非毫无意义,我们走在证明世界真伪的道路上,就已经是莫大的意义,即便终点只是一片虚空。”
曹端长身一揖。
“谢国师指路,曹端此生愿竭尽全力,以求证道。”
——————
当朱高煦找到姜星火的时候,发现师父已经睡得正酣,微微的呼噜声响起。
在这棵熟悉的树下石桌上放着棋盘、棋子,以及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被棋罐压着,热风吹过,只露出了一角。
“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
意义
“师父,黄信要见您。”
朱高煦抓着茶壶直接灌了一口,茶水本该凉了,但茶壶露在石桌被太阳照射的地方,还没完全凉,正是温吞的状态,就仿佛是经历过这场辩经的黄信一样,心中依旧有着能支持他继续抵抗下去的力量。
此时是盛夏的下午,在树荫下睡得有些昏沉的姜星火头脑还不是很清醒,他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吸了几口空气里那令人舒畅的茶香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朱高煦。
“你猜他要干嘛?”
朱高煦挠挠头,猜度道:“或许是向师父认输?毕竟之前打过赌来着。”
“不见得,黄信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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