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亮正升至头顶的位置,皎洁清冷的月光倾泻下来,让整座院落都沐浴在银白之中,给黑暗笼罩的此地增添了几分光明。
裴文丽的手里,消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块茶杯碎片。
这块碎片,是陈天平靴子底部的泥土从屋里裹带出来的,被裴文丽悄悄捡了起来。
隔壁就是他爹裴伯耆的房间,而裴文丽的目标,正是那里。
裴文丽同样轻手轻脚地推开隔壁的房门,此时一个人影正躺在床上。
裴文丽听不到呼吸声,他也没有在意,不仅仅是因为重伤之人呼吸本就微不可查,更是因为此时他的胸腔中,心脏正在如同擂鼓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裴文丽悄悄地靠近了床边,对着背对侧卧着的人影,瞄准了脖颈处,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茶杯碎片。
只要把这块茶杯碎片,刺进他的脖颈,再捂住嘴,这样就算是醒了过来,恐怕也会因为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而死吧!
想到这里,裴文丽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丝快意。
至于会不会被大明发现,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对方一旦醒来,自己的身份就将彻底暴露,所有谋划都将付诸东流,这绝对是他不允许的。
跟陈天平不同,裴文丽对大明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
“嘭!”
裴文丽手中的茶杯碎片猛然刺下,然而却并没有出现皮肤破裂、血管喷涌的情况,反而是他自己的掌心被茶杯碎片划得鲜血淋漓。
听着耳边传来的硬木碰撞声,裴文丽不可置信地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里面哪有什么裴伯耆,不过是一个雕刻好的侧卧木人罢了。
“咣当!”
房门被骤然踹开,一众锦衣卫持弩挟刀站在外面,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弩箭,已经瞄准了他。
姜星火带着陈天平走了进来。
“收手吧,外面全是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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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裴文丽,但重伤的人,不是我爹裴伯耆,他是胡氏派来监视我的。”
“你爹裴伯耆呢?”
“死了。”
“你出卖的?”
“我没那么卑劣,是胡氏杀的,我不想死,所以我投降了。”
“你们来大明的目的。”
“探察大明国内虚实。”
“这个‘裴伯耆’为什么会被海盗捅伤?”
“借刀杀人,我看到海盗里面很多占城国人,于是邀他出来喝酒,在酒里给他下了能手脚发软的药,又激怒了海盗,藉此除掉这个胡氏派来监视我的人,又不用被怀疑我的身份是经得起查的,而只要他死了,安南拽着我的线就断了,从此以后,我就能彻底在大明的阳光下生活了。”
“你知道陈天平的真实身份吗?”
“听你说才知道,以前只知道是陈元辉的家奴,叫阮康,不知道他是废帝杨日礼那一支的王孙。”
“你对大明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门内惨叫声传来。
纪纲提着滴着血的绣春刀走了出来,对在外面看着的姜星火拱手道:“已经办干净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对身边的陈天平伸出了手。
陈天平愣了愣,并不晓得这个奇怪的礼节,但还是随之伸出了手。
握手完毕,姜星火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大明派兵护送你回安南的条件,看看吧。”
陈天平借着月光,看着纸上面堪称辱国的一个个条件,眼皮不由自主地在跳着。
“如何?”
陈天平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意。
“如此我才放心,若是国师不提这些条件送我回去,我反而觉得是要一去不复返了。”
姜星火仰头望着月光,只是淡淡地说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
时间暂时跳到三个月后,南京城一处茶楼。
两人正在相对品茶看报,看的是《明报》。
“解总编,看报纸说,今日护送陈天平归国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嗯。”
解缙放下报纸,看向对面的裴文丽:“怎么,裴主编你也想回去?”
“总编说笑了,见识了大明的论战,见过了国师的无双风采,我怎么可能再甘心回安南那种文化荒漠一样的地方?”裴文丽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解缙押了口茶水,问道:“那如果国师需要你做文化输出方面的事情呢?”
裴文丽放下手里的《明报》,严肃地说道。
“能做国师门下走狗,实乃裴某三生之幸!”
四策
荣国公府,帷扆四闭,明明是白日,但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极了。
一间偌大的房间里,地板洁净无尘,姜星火盘腿坐在上首,双目微阖,呼吸沉静。
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鹤氅的道士依次鱼贯而入,偏偏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姜星火缓慢睁开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开始吧。”
朱高煦挠了挠头,问道:“师父,咋弄?”
这一声彻底破坏了神秘的氛围。
事实上今日却非是在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而是在开会,关于如何准备论战的会议。
帷扆被拉开,光线照射了进来,尘埃在阳光中翻涌。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为如今时局艰难,我们既要统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讨出一个完整的对策。”
姚广孝的话语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时局颇为艰难。
在勘破了“番使伤人案”后,永乐帝龙颜大怒,狠批了闹出大笑话的礼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主持即将到来的【太祖忌日】,而鸿胪寺少卿郇旃倒是没被下狱,而是被降半级扔到了国子监当司业辅助祭酒胡俨,卓敬因此顺利走马上任礼部尚书,算是给变法派暂时稳住了阵脚。
一两日的工夫,姜星火做完了接下来关于安南和南洋的几手布局,自然也是达到了目的,算是不虚此行。
但随后紧接而来的,变法派便开始了止不住的颓势。
原因也很简单,不是变法派变弱了,而是对手变强了。
——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南孔虽无衍圣公之名,但威望却远超北孔,乃是海内清誉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举行的三教大会出过一次山以外,其余时间专心在衢州书院教书育人、钻研学问。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据士林舆论话语权的保守派,气势开始急剧地攀升了起来。
在孔希路的号召下,南方许多有名的大儒离开家乡,开始向南京进发,试图与刚刚崛起的变法派在舆论和理论上做最后的对抗。
这样一来,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顿时雪上加霜,更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居中枢的姜星火等人也难免陷入到焦头烂额当中,好在老和尚及时赶了回来。
姚广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余孽,但由于暴昭行事隐秘,许多人都是单线联系,身份并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还有多少暴昭串联的敌人,尚且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还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余孽与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绝大部分文官都是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官员,具体的身份确认工作很困难,并不能准确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反对变法。
总不能说人家就是反对变法,就要给扣个“建文余孽”的帽子。
若是求个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来审问是个什么场景,但如此一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案都没达成的成就,显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虽然时局艰难,但终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恰相反,姜星火不怕有人站出来反对变法,而是怕没人反对变法,都默默地憋着使坏。
“不能避战吗?”张宇初还是本能的心虚,洪武朝时面对孔希路一败涂地的挫折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袁珙拈了块海盗们进贡的糕点,入口清凉,顿时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避?退无可退,只能决战。”
初战即是决战。
何等惨烈,却又是何等无奈。
儒教统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学可以输无数次,但新学一次也输不起。
输一次,满盘皆输。
当然,这一次新学也不是没有帮手,最起码,佛道两教的领袖人物们,都跟姜星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我觉得在思想、舆论层面,打这次论战,是极有必要的。”
卓敬也缓缓说道:“敌人已经打上了门,就算我们力量还不够强大,可还有给我们壮大的时间吗?敌人不会给的,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开战的规矩。”
“同样,打赢这一仗的意义也很大。”
“只要能挫败儒教理学来势汹汹的进攻,那么变法与新学,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灭的风中微烛,而将真正地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说罢这些,卓敬长舒了一口气。
现阶段最主要的事情,莫过于应付眼前这个棘手的难关。
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态度来短暂地统一内部的思想,哪怕是暂时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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