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海盗也有“王”的话,那么陈祖义毫无疑问就是这个时代的海盗王,或者说,他确实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国王。
陈祖义,祖籍广东潮州人,宋元时期海贸繁盛,陈家世代靠着海上走私生意吃饭,大明洪武年间受到海禁政策的影响,全家逃到了南洋入海为盗。
陈家的老巢,位于三佛齐的渤林邦国,陈祖义在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当上了大将,在这位国王死后,陈祖义自立为王,成为了渤林邦国的国王,并将三佛齐改名为“旧港”。
旧港,也就是姜星火前世印度尼西亚的巨港,是印度尼西亚南苏门答腊省首府,也是苏门答腊岛南部最大港口与贸易中心,印度尼西亚第四大商埠。这个地方在元末明初,就有陈祖义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来此定居,是个不折不扣的海上战略要地。
有了这块稳固的根据地,陈国王开始了他的“海贼王”生涯。
据《瀛涯胜览旧港记》记载,陈祖义“为人甚是豪横,凡有经过客人船只,辄便劫夺财物”,伴随着一次次劫掠,陈祖义的势力越来越大,盘踞马六甲海峡十几年,逐渐成为这个上世界最大的海盗集团头目之一,他手下的海盗集团,最鼎盛时期成员超过万人,有战船近百艘,他们活动在日本、大明、安南、占城等地,劫掠超过万艘以上的大小过往船只,甚至攻陷过各国五十多座沿海城镇,迫于其骇人的威势,南洋一些小国家甚至向其纳贡。
“我们是陈祖义手下较为独立的一支海盗,在安南东侧的海域打劫了从大明归国的占城国使团,然后陈祖义得知了此事,筹划了这件事,并且特意把会汉语的人都筛了出去免得露馅,我是占城国人,但我阿婆是大明来的,所以从小就会说涯话但他们都不知道。之所以这样做,我也是被胁迫的”
纪纲打断了他的话语,说道:“陈祖义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
这名海盗低垂着头颅,艰难的回答道:“是的。”
纪纲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把责任推卸掉,不过既然做了这件事情,那么,你们就得付出代价,否则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冒充使团,欺瞒大明?”
这名海盗浑身猛然一震,抬起头来,看向姜星火急切说道:“不是啊,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我们只是奉了陈祖义的命令,我是冤枉的,国师您明鉴啊。”
姜星火听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冤枉?这天底下哪里会有冤枉这种东西?被你们扔进海里喂鱼的真正占城国使团冤枉不冤枉?”
虽然他们听不懂,但没有人敢说话。
哪怕是平素最凶狠的海盗,此时也是噤若寒蝉,没有半点的声音。
姜星火挥了挥手,侍从甲士又把几人拖走,片刻后,第一声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惨叫。
院内死寂。
跪在院内的海盗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而礼部的官员们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画面,此刻他们才终于清楚感觉到,这位国师并不是像传闻之中的那般温润如玉,反而是杀伐决断的很。
剩下的海盗都争先恐后地开口,唯恐慢一步被斩杀在此,连通译都忙不过来了。
姜星火懒得听他们无头无脑的啰嗦,对纪纲吩咐道。
“占城国使团确系陈祖义海盗集团冒充,其前往大明是否还有其他阴谋,与陈天平,以及裴伯耆、裴文丽父子的关系,都要问清楚,纪指挥使,你派人分开单独审讯,然后再进行交叉审讯。”
“属下明白!”
纪纲点了点头说道,话音落下,纪纲朝着旁边的锦衣卫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领着这群海盗先离开。
陈天平先后指认了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安南胡氏派来的间谍,以及占城国使团是海盗假扮,后者已经被证实,虽然在理论上证实不了前者,但陈天平话语的可信度,无疑是在众人的心中,开始上升了起来。
已经派人去宫里向永乐帝说明情况,找来那几个来自安南的老宦官帮助陈天平自证了,而裴文丽指责陈天平与占城国使团有勾结,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现在陈天平敲诈勒索这帮海盗要封口费的概率显然更大一些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占城国使团都是海盗假扮的,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占城国间谍的事情了,不过陈天平既然懂占城话,那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显然是需要深究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压力来到了裴文丽这边。
他该如何自证自己不是安南胡氏派来探听大明情报的间谍?
被押着站在台阶上,裴文丽脸色苍白地看着台下似乎动了动手指的裴伯耆:“陈天平所说的这些都是诬陷。”
“你怎知道我是诬陷呢?”陈天平冷笑一声,反问道。
裴文丽斩钉截铁地道:“我们的身份是真的。”
“好吧,既然这样,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所知的是裴将军父子早已遇难,我为什么又会在大明境内遇见你?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陈天平眯着眼睛盯着裴文丽道:“如果解释不清楚这几点,那咱们接下来只怕是免不了有一个人要被锦衣卫带走了。”
事实上,在大明围观的官员们,譬如鸿胪寺少卿郇旃看来,裴文丽身份有问题,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裴文丽关于占城使团身份的供述出现了严重错误,目前除非裴文丽能找出有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肯定会成为大明的阶下囚。
裴文丽重重地冷哼一声:“陈天平,我承认,我只看到了你跟这些海盗的金钱往来,但是你去过占城国的事情还有你的身份,你以为真的天衣无缝吗?”
陈天平对身份避而不谈,只是笑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我的确是去过占城国,但是这并不代表,你能够把这些污水泼在我身上!眼下还是快点证明你的身份吧,我有的是时间,可大明的各位大人,不见得有这时间和耐心听你编瞎话。”
“是你逼我的。”
裴文丽看着躺在床板上的父亲,忽然蹦出来一句。
陈天平冷笑一声,继续逼迫:“哦?是吗?那你倒是拿出点证据啊!”
裴文丽对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若我的身份是假冒的,那么陈天平刚才递给您用来证明的那封信,也就是家父写给他的那封,按理说我应该是不可能看过的,而且刚才看信的时候您离我非常远,信纸也并不能透光。”
姜星火身旁的王景若有所思地看着裴文丽,点了点头。
刚才看信的时候,裴文丽确实还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就算是目力惊人,也不可能透过信纸看到正面的内容,这四周更没有什么镜子就算有,这个时代的铜镜又不是玻璃镜,便是反射也是模糊的一片。
见主管的大员点头了,礼部的官吏们也跟着啄米般赞同了这个说法。
唯有姜星火似乎陷入了思索。
“那么如果我所默写的内容乃至字迹,与刚才陈天平递交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是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裴文丽此言一出,现场顿时哗然,官吏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可能吧?他居然敢说自己默写的东西跟之前陈天平递交的一模一样?”
“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冒的,不知道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我估计他应该是想混淆视听吧?”
裴文丽的话,令得现场众人议论纷纷,但大体上依旧是质疑的声音居多。
毕竟在众人看来,在海盗们的身份被揭穿后,裴文丽的身份也确实变得高度可疑了起来。
裴文丽对着姜星火说道:“国师大人,请让人给我拿纸笔来。”
拿纸笔又不是拿刀子,姜星火自然是允许的。
很快,就有会同馆的小吏把纸笔奉上,又搬了个小木桌,裴文丽他也不讲究什么形象,直接就跪坐在地上,在桌案上奋笔疾书起来。
片刻后,一张写满字迹的白纸呈现在众人面前,但裴文丽却并未着急递出去,而是转身挡住白纸说道。
“国师大人,你信我的身份吗?”
姜星火垂眸看着他:“我信,但是重要吗?”
裴文丽愣了愣,他看向陈天平,说道:“重要。”
姜星火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天平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朝着裴文丽道:“你还真敢说啊,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冒牌货,到底默写了什么。”
裴文丽的语调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给你看便是,撕了我再写。”
说完这句,陈天平从旁边递纸的小吏的手中取过来,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然而仅仅两个呼吸后,他的脸上就充满了震撼。
“这、这不可能!这字迹是怎么回事?你伪造了字迹?”
陈天平抬起头死死地瞪着裴文丽,失声叫喊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得全场寂静下来。
“怎么不可能了?”裴文丽淡定道:“陈天平,难道信的内容也能伪造?一对比便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了,你不是说这是我爹写给你的吗?这封信,确实是我们起事后,我爹口述让我代笔,写给王孙的,内容和字迹都是我亲手所为,但给的,却不是你这个假冒的安南王孙!”
“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肯定是蒙骗国师大人!”陈天平激烈地反驳起来,但他越是激烈的反驳,越是显示了他心虚的本性。
看到这一幕,大厅内原本喧嚣的议论声渐渐消散。
在场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向陈天平手中的白纸。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如果陈天平刚才上交的,用来自证身份和证明裴伯耆、裴文丽父子是冒牌货的信件,就是有眼前的裴文丽所写,在裴文丽刚才没看过的前提下,内容和字迹都一模一样,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裴文丽的身份是真的,这封信也是真的,而这封信落在了其他人的手里。
“你的名字不是陈天平,你跟占城国一定有勾结,我根本就没有说谎,之前误判了这些海盗的身份,以为你跟占城国使团有勾结是我的判断失误,但你一定不是什么安南王孙。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因为你在光泰年间曾经跟着陈元辉投降过占城国,那时候你叫做阮康,是陈元辉的家奴,跟在陈元辉后面服侍,宴会上你没记住我的模样,而我可是见过你的,我这人有个能力过目不忘。”
听到裴文丽的这番话,在场一些礼部官吏的神态瞬间由疑惑转为恍然。
怪不得,如此一来,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了。
裴文丽先入为主,在见过这个陈天平以前的身份与占城国的交集后,自然认为再次看到的“占城国使团”与陈天平交易财物,是陈天平在替占城国使团做事,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指证。
而这封信作为陈天平的关键证物,如今被证实了确实是跟裴文丽所默写的内容、字迹分毫不差,那么也就失去了指证的效果,除了证明他自己是假冒的,证明不了其他。
至于去宫里寻找的那几个来自安南国的老宦官,似乎也没有传唤的必要了,毕竟他们是用来辨认字迹的。
纪纲看着姜星火波澜不惊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裴文丽不早点自证呢?”
在等待宫内找人并传唤的过程中,礼部的官吏们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件事。
显然,他们在会同馆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稀奇的事情。
“这下麻烦大了,裴文丽能证明自己是真的,陈天平可就证明不了了。”
“唉,谁能想到,今天这事竟然能发生这么多的反转,真是绝了,便是给说书人改编成话本,怕是也能卖个好价钱。”
“谁说不是呢。”
王景此时也慢条斯理地说道:“国师大人,要我看来,传这些宦官过来,怕是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毕竟他们也只是为了辨认字迹,如今又有什么好辨认的呢?”
这便是打算和稀泥快点给个结论的意思了。
眼下会同馆闹出的番使案子,怕是已经以插了翅膀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南京城。
拖得越晚,查出来的东西越多,礼部丢人丢的越大发!
蹲在诏狱里的李至刚,反而是因祸得福躲过了一劫。
好吧这么说也不恰当,应该是栽在了大坑里没起来,所以避开了后面的小坑。
姜星火看着床板上的裴伯耆,同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王侍郎急什么?等等再下结论也不迟。”
王景眉头一皱,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咽了回去。
姜星火当然知道,为什么王景今天明里暗里地跟他作对。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变法派和保守派的庙堂斗争,更是因为姜星火挡了他的路,还毁了他的前程了。
是的,王景这位大文豪已经六十六岁了,离致仕归乡没几年了,如果不能抓住机会升上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当尚书了。
可六部尚书,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靖难之役这种重铸乾坤的大变动,平常年岁怎么可能有剧烈波动?更别提能空出位子了。
如今李至刚好不容易被搞了下去,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王景的参与,但对于王景来说,无疑是仕途上最后的机会了王景在礼部深耕多年,早早就做到了礼部右侍郎,董伦走了他升了左侍郎,若是这次能升任尚书,仕途方才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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