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皱眉问道:“张天师之前来信讲化肥工坊的时候提了一句,不是最近佛道都要筹备太祖高皇帝忌日在南京民间做的法事吗?眼下京里就属这件事还能让他外出吧。”
“小僧也觉得奇怪。”慧空摇头:“不过听师弟的口气,应该没什么事情发生吧姜圣不必担忧。”
闻言,姜星火心中稍微安定了些许。
不论从感情还是理智上讲,姚广孝都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同道中人,如今自己刚回京,对方不在,无人商量对策,虽然得到了朱棣的支持,但这般来势汹汹的庙堂风暴,还是难免让他心中产生了少许不安。
“算了,反正现在天色还早,先去看李至刚,回来也来得及。”思忖片刻后,姜星火翻身上马,直接与王斌等人朝着诏狱赶去,朱高煦却是被留下来与朱高燧叙话,然后入宫看望徐皇后了。
一行人长街打马,走过御河一线,拐了个弯过青石桥,南面便是诏狱了。
这条路姜星火并不常走,而如今伏马细细看来,应该是前世南京明御河公园的大阳沟一带,只不过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变化莫测,有些认不出来罢了。
一路无话,很快抵达诏狱大门前,将马匹拴在系马桩上,王斌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守卫,低声说了两句后,几人才踏步往里边走去。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引着侍从甲士们前行,半地下式的诏狱监区里黑漆漆一片,偶尔传来几道咳嗽声,让人毛骨悚然。
走过狭窄的甬道之后,便来到一扇大门前,让已经晋升为牢头的老王推开门,夏日湿热,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至,姜星火抬手扇了扇,随即迈步走向牢内。
内部还是那般“极简纯狱风”,地板铺的全都是稻草、茅草之类,潮湿闷热,散发着恶臭,石头墙壁上则挂着数盏油灯,却并没有起到照亮周围环境的作用。
此刻,牢房最深处,相对坐着两名囚犯。
一人左臂呈扭曲状放在膝盖上,似乎受到了酷刑拷打;另一人则蜷缩在角落,抱着头颅沉默不语。
听见动静,二人纷纷抬起头,目光扫视过来。
当看到姜星火时,二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貌似被拷打的正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黄信,此刻衣衫破烂,头发凌乱,显得十分狼狈凄惨。
而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礼部尚书李至刚!
“国师!”
李至刚愣了一瞬,连忙一骨碌爬起身,快步迎上去,抓着栏杆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也进诏狱来了?”
“自是来看你的。”
姜星火淡笑,伸手拍了拍栏杆:“怎样?这几日可好?”
李至刚激动道:“多谢国师关怀,还好。”
他说完,又看着站在牢房铁栅栏外面的王斌等人,疑惑道:“国师,这几位是?”
“哦,护卫。”姜星火道:“最近有人不安分,出门总得小心些。”
虽说庙堂斗争,一般不会采取暗杀手段,这是底线,但是一旦涉及到的利益牵扯过大,人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出奇,姜星火自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不触碰底线上。
“原来如此。”
李至刚陡然一激灵,外面的局势,已经到了这般紧张的地步了吗?
“嗯。”
姜星火点了点头,转头吩咐王斌等人道:“你们去让牢头通知锦衣卫把黄御史带走,待会儿我再问话,这里由我和李兄说话。”
王斌答应一声,稍后就有锦衣卫过来带着人离开了。
李至刚依旧站在铁栅栏内,目送黄信与姜星火的护卫离去,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国师此番来,是为我伸冤?”
李至刚的岳父到底是私自做主,打着李至刚的旗号聚拢人脉、行掮客之事,还是源自李至刚的授意,其实对于姜星火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从李至刚口中,得到一些关键的信息这些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官僚,总该是有点兜底的秘密的。
“国朝有法纪,伸冤的事情自然由三法司会审。”
姜星火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李至刚大大地松了口气。
三法司会审的意思就是,永乐帝还没打算拿下他,而是让三法司走形式,三法司里,督察院现在已经是左副都御史陈瑛实际控制了,陈瑛跟李至刚一起被弹劾,但还没有摘冠去位;刑部是永乐帝的头号舔狗郑赐的地盘,只要上面意思不变,郑赐不会拿他怎么样,两人不错的私谊在这种风暴面前反倒无足轻重;大理寺卿陈洽(原吏部右侍郎,姜星火前世交趾布政使司第二任布政使,兵败时自刎而死)倒是个刚直不阿的,但光有大理寺是没用的。
李至刚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暖,顿时泪水涟涟,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三进宫有点慌了:“国师大恩,永世不忘。”
“别客气。”
姜星火摆了摆手:“李兄且仔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唉!”
李至刚目光扫视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后方才松了口气,缓缓将事情从他的视角说了一遍。
但与夏原吉所了解到的情况不同的是,李至刚在一些细节上,所言是有出入的,尤其是他的上书动机。
“李兄是说工部右侍郎金忠与伱晚上一道喝了酒,提起了言路之事,约定一起上书,方才回家写下的奏疏,可金忠却并未上书?那奏疏为何酒醒后还不留下或焚毁,还要继续上奏呢?”
姜星火眉头皱得很深:“李兄,你莫不是被人当成枪使了吧。”
李至刚闻言,脸色微变,再次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说道:“我如何不晓得,可金忠到底非是旁人,我以为是陛下的意思,这心里便存了猜度的念头念头一起,便是觉得有些不对,也都自己糊弄了过去。”
这里要说的便是,金忠真不是一般人,其人自小熟读兵法自学成才,洪武二十四年入北平燕王府,后经过姚广孝的举荐,升任长史,跟姚广孝一道,同为靖难之役的主要谋划者不过跟姚广孝不同的是,姚广孝留在后方,而金忠则是随军征伐,赞理军务,是朱棣的得力谋士。
坊间有言,朱棣目前身边最仰赖的近臣有“二金”,文是金幼孜,武便是金忠,“二金”都是孤臣,虽然姚广孝是他的举荐人,但金忠在庙堂立场上,并不追随黑衣宰相,相反,根据姜星火的隐约回忆,金忠似乎是永乐朝立储之争里,朱高炽被册立为太子、朱瞻基被册立为皇太孙的最重要推手。
文臣里的庙堂光谱,显然并非除了变法派就是守旧派,这里面还有建文臣子、燕邸旧臣;帝党、大皇子党等等错综复杂,乃至以地域籍贯和科举年份划分的庙堂派系,当这些错综复杂地搅在一起,事情显然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
尤其是现在其实光靠李至刚的信息,其并不能确认什么。
金忠说是说酒后跟李至刚吐的牢骚,讲言路太宽叽叽喳喳,然后自己酒醒了觉得不妥放了李至刚鸽子没上书,这能说明什么?
而且即便是同样支持变法,大皇子朱高炽和二皇子朱高煦及两人的支持者们,对于变法的支持力度也是不一样的朱高炽的支持者们多是士绅,利益有可能是受损的。
所以不是说之前支持变法,就一定会以后也支持变法,尤其是在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变革以后。
“这些还不够,而且金忠跟黄信素无交际,这里面是说不通的。”
姜星火看着李至刚说道:“李兄,你是礼部尚书,国朝正二品的大员,再加上又负责太祖高皇帝忌日的操办,按理来说,这时候是没人敢有胆量对你用计谋的,更何况是如此来势汹汹?这件事前后都透露着蹊跷,你再想想,这里面还有什么关隘之处。”
“内阁。”
李至刚咬了咬牙说道:“内阁绝对有问题!”
这里面能引申的含义可就大了去了,内阁谁管着?自然是大皇子朱高炽。
可如果按照李至刚的说法,所有线索都能引导到朱高炽身上,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合理?
姜星火并不愿意相信,朱高炽会从中作梗,来破坏变法,朱高炽跟文臣士绅走得近不假,但绝非这等拎不清轻重的不智之人。
姜星火眉头微蹙,轻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内阁在其中推波助澜,那就奇怪了啊,内阁是什么地方?天子近臣,掌管朝廷政务的分流,他们可以影响很多事情,但是要让他们不顾惜自己做到如此程度,除非有着必要的理由,而且内阁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这种事情,谁也担当不起,但既然内阁看起来没有动机,那这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李至刚眼神闪烁了几下,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虽然我不清楚是谁在暗中搞鬼,但是我敢肯定,是有人在针对变法,他们就是要把夏原吉也支走,然后让国师你回来孤立无援!”
这是肯定的,当初六部尚书关于变法表态的时候是三对三,李至刚是留名的了。
夏原吉动不了只能因势导利让他去接替姜星火,而郑赐一心一意舔皇帝没露出破绽,能搞得动就是李至刚,把李至刚搞下去,攻击陈瑛是附带皇帝不会放弃陈瑛这只鹰隼来监视言路的,又没有陈瑛太多黑料,最多让陈瑛面上难堪些,接下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而李至刚被下狱,夏原吉去江南接替姜星火处理变法的一摊子事,郑赐是不可能有什么动作的,所以光靠姚广孝和卓敬,也就是勉力支撑,接下来若是没有应对措施,相信这场风暴最后的席卷就要到来了。
姜星火的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景清的血誓只是变法的第一道门槛,而这次敌人酝酿了数月所发起的攻势,绝对非同小可,最终的目标也一定是他本人。
“国师,去查那几日前后内阁的轮值情况,还有是否真的黄信、金忠之间一点联系没有”
李至刚的话语被姜星火打断了:“这些事情荣国公自然是会去查的,你再想想,那几天你还干了什么?”
李至刚沉思了几息,方才回忆道:“还上了一封奏疏。”
“什么奏疏?”
“太祖高皇帝忌日的,这是本职工作按照宋朝礼制,凡忌日于各佛殿诵经,设帝后位,百官行香。我建议陛下这次也应该依宋制,于天禧、大天界等五寺并朝天宫,令僧道诵经三昼夜。”
姜星火忽然问道:“怎么回复的?”
李至刚略作回忆后说道:“上日:子于父母,固当无所不用其心,但人君之孝与庶人不同。为人君者,奉天命为天下主,社稷所寄,生灵所依,但当谨身修德,深体天心,恪循成宪,为经国远漠,使内无奸邪,外无盗贼,宗社奠安,万民乐业,斯孝矣。如不能此,而惟务修斋通经,抑末矣。”
“这不是陛下回复的。”
这是废话,朱棣口头圣旨基本都是大白话,这种文绉绉的话语,当然不是朱棣亲自回复的。
而且,自从被姜星火普及了万有引力后,原本就不信天命的朱棣,现在更不信了,天天在宫里读《荀子》倒是勤快,刻苦研究圣王之道。
所以,这份奏疏,有些蹊跷。
再三确认后,见李至刚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了,姜星火安慰他好好休息,便去了刑室。
“国师,要用刑吗?”
锦衣卫掌刑的小旗问道。
“不用。”
姜星火挥挥手屏退了众人,刑室里只剩下了他和黄信。
“黄御史这是受了刑?”
跟景清不一样,黄信并没有失去理智,他用右臂弹了弹囚服,说道:“一开始陈瑛指使纪纲把我抓起来,不过锦衣卫还真没对我用刑,这么大的案子是要走三法司会审的,陛下没点头,谁敢用刑?”
姜星火看了看对方骨折的左臂:“那这手臂?”
黄信给了他一个听起来很离谱,但仔细想想倒也合理的答案。
“李至刚误国,我欲殴之,隔着铁栅栏他躲得快,我便不慎把自己弄伤了。”
姜星火沉默了几息。
“那黄御史不打算殴我吗?”
黄信倒也坦然:“李至刚年纪大,你年纪轻,而且我手臂折了,便是暴起,也是徒增折辱,并无这个必要。”
姜星火看着这个很特殊的“敌人”,说道:
“黄御史倒是个刚直之人。”
黄信平淡地说道:“言官嘛,国朝养士三十五载,总得有我这样的人或许我死的早几年,可陈瑛、纪纲,也不过酷吏鹰犬尔,以史为鉴,张汤、来俊臣这种人有什么好下场?威风几年,皇帝用不着了,就得以死来泄天下之愤了,你也一样。”
姜星火揣着手,笑着问道:
“我也是酷吏吗?”
黄信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是酷吏,你是商鞅、王安石那般的人物,比之纪纲陈瑛,你的下场会更惨,变法失败了,皇帝怨你,你得死;变法成功了,皇帝怕你,你还得死。”
“那照着黄御史这般说,我便没个活路了?”姜星火看着对方,问道。
“当然有。”
姜星火跟唠家常一样,微微仰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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