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想在如此高压力的场合下,直指儒家经典用于维护统治的本质,绕开皇帝给挖的所有坑,继而达到既维护儒家道统,又维护皇权统治,还保住了皇帝的面子。
这一箭三雕,实在是考验功力。
“真没想到,胡俨平日里老实憨直、不声不响,今日却能说出这番话来。”
朱高炽也是高看了胡俨一眼,内心想道。
便如后世那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风高浪急,更见砥柱中流”,内阁众人平日里高谈阔论,此时却喏喏不敢言。
反倒是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的胡俨,此时倒是能极为有理有据地劝谏皇帝,甚至让皇帝都没了发怒的理由。
怎么发怒?
人家胡俨为你好,站在你的角度把道理说的清清楚楚,本来就是你让人发表意见,现在还能翻脸杀人不成?
朱棣沉默了。
朱棣当然不是文盲,但你要说他熟读经义到了能现在反驳胡俨这套说法的地步,那倒也没有。
所以,朱棣在明白胡俨是忠臣或者说对他来说,表面上还是在努力维护皇权统治的忠臣的情况下。
对方又没有跟练子宁、方孝孺一样嘴硬,怎么杀?
这时候,内阁众人也不再干坐着了。
在此时的大明朝廷,内阁几乎相当于洪武十三年以前没被废除的中书省低配版的那种。
内阁专门负责整理、分流、筛选各项政务,又是草创的部门,任谁都知道,只要坚持下去形成制度,以后内阁定会成为第二个中书省,前途光明无比。
内阁众人之间当然也有勾心斗角,可此刻胡俨站出来说了那么多话,皇帝没有发怒,还在犹疑之时。
若是都想着把自己摘干净,最后起到的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不如勠力同心,依着胡俨的角度继续劝谏皇帝。
这可不是结党营私!
我们可都是为了皇帝您的皇权统治好!
于是,解缙、黄淮、杨士奇,三人交换了眼神后,分别说道。
“陛下,更化变法兹事体大,臣等非是不赞同,只是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若是仓促决断,难免造成失误,臣以为当仔细筹划、慢慢布置,等弄清了种种阻碍再决定如何推行,才是正途。”
“若陛下欲行更化变法之事,臣等自当效命,只是眼下事发突然,多有仓促之意,何妨细细思量筹划完备,再行雷霆之举?”
说完,三人又齐齐看向了金幼孜这个皇帝插在内阁里的心腹、钉子。
金幼孜的心里当然跟明镜似地,他晓得皇帝大约不会如何惩罚胡俨,而自己毕竟是内阁的一份子,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也团结一下同僚,免得真正成了孤臣。
金幼孜起身开口道:“我等生逢此世,幸遇陛下这般英武君王,意图变法更化,这对于国家来说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对于我们这些小臣来说,也能沾个光随之青史留名但便如《孙子兵法》所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不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变法更化,总该是筹谋万全的,道衍大师所提的变法八策,只是一个思路,这其中还有很多具体的推行步骤还可以更加完善。譬如某事从何时开始,多久达成什么样的目标?此地与彼地之间人文地理状况殊异,是不是该用不同的方法?”
见朱棣若有所思,金幼孜也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朱棣沉吟半响,道:“朕觉得胡卿所言并非毫无道理,胡卿还是忠君体国的,不过看的东西,未免有些狭隘待会儿道衍大师来了,会与你们细细分说,先坐回去罢。”
闻言,胡俨恭谨行礼,亦是坐了回去。
待屁股坐到椅子上,胡俨方才发觉,自己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的湿漉漉地了。
刚才胡俨虽然竭力镇定,却仍旧难掩心底对于朱棣大刀阔斧推行更化的决心的复杂情绪。
朱棣不是朱允炆这种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儒雅青年,朱棣是将军,是屠夫,是真正一刀一枪打天下的马上天子。
朱棣想要更化变法,他就一定能更化变法!
胡俨想起,当初为了在江南推行摊役入亩,朱棣任命成国公朱能为大军指挥,率领成阳侯张武、同安侯火里火真、靖安侯王忠等侯伯,步骑战兵并辅兵民夫近十万大军扫清江南,是何等的壮阔场面!
枪戟如林、甲光曜日、旌旗蔽空
那可是他们这些内阁成员在神策门城楼上亲眼看到的,恐怕永生难忘!
所以,胡俨对于朱棣能推行更化变法,并无疑虑。从内心来讲,胡俨同时也对如今大明官场上下的种种积弊也早有不满。
但胡俨却无法容忍,更化变法的前提,是以冲击他最为珍视的儒家道统为前提的,所以胡俨才会出声劝阻。
可胡俨同样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朱棣要大刀阔斧地更化变法,那就不可能越过“思维”这道坎,光进行制度上的小修小补。
胡俨很清楚自己拼上全家全族性命的言语,恐怕只能阻更化变法一时,甚至连几天都阻不了。
这便是个人在浩浩汤汤的历史变革洪流面前,力量是多么渺小了。
此时胡俨的内心,却长吁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已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是众人沉默地等待。
等待着代表着更化派的道衍,与代表着大明文官系统最高权力的六部尚书的到来。
他们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
“父皇,几位尚书都已经来了,道衍大师还在路上,稍后才能到。”
三皇子朱高燧迈进内阁值房,冲着朱棣低声说道。
朱棣亦是深吸了一口气,他晓得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在思维领域,他并不擅长,还是要道衍这个姜星火最好的学生来与大臣们讨论。
而且,朱棣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所失态。
作为君王,哪怕倾向于更化变法,也应当把自己置于一个较高的仲裁者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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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帝国的核心决策层,几乎全挤在了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里。
外面忠义卫、金吾卫的甲士更是堆得密密麻麻,几乎以某种变态的防御等级来布置。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在防御谁,但皇帝的保护工作在金吾卫指挥使朱高燧和忠义卫指挥使童真的带领下,还是做到了最好。
受到外面如林甲士的影响,内阁值房里的气氛,随着几位尚书的到来,也跟着愈发沉闷了起来。
六部尚书里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茹瑺、礼部尚书李至刚,这几个熟人自不必赘述。
工部尚书黄福,较少为世人所了解,但其人有封疆之能,堪称干臣。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黄福就是首任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兼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黄福在交趾建立驿站、卫所,编制户籍、设立学校,治理交趾十九年,秩序井井有条。
刑部尚书郑赐,才能有限,属于那种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但总是会因为目光短浅,而做出点啼笑皆非的事情来的人。
而且郑赐特别喜欢揣测皇上所厌恶的人,然后以一部尚书之尊,亲自下场弹劾刷存在感。
靖难之役的时候,凤阳守将孙岳毁掉明太祖朱元璋所建的寺,取用其中的木材,用来造战舰在淮河流域以抵御燕军,郑赐要弹劾人家。
今年的时候,郑赐揣测朱棣不喜欢李景隆,也弹劾暗中蓄养亡命之徒,图谋不轨李景隆当然也反手弹劾了郑赐。
这便是说,李景隆当初那么痛快地答应朱棣的请求,进入诏狱听课,其中未尝没有被郑赐弹劾后心生畏惧,打算给朱棣办事换得一些信任的因素。
只不过,李景隆没有想到的是,他进诏狱听姜星火讲课之后,人生际遇马上就大不相同了。
“啊秋~”正在日本搂着艺伎,与幕府将军足利义持谈笑风生的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几位尚书轮流传阅了《变法八策疏》后,却都没有当即说什么。
显然能坐到大明帝国文官系统最高位置的人,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六位尚书趁着会议尚未开始,都纷纷沉思了起来,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应对和表态。
至于道衍,到的则稍慢一点,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给六部尚书留出阅读和思考的时间。
随着一袭黑色袈裟的道衍,缓步踏入内阁值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道衍大师。”
朱棣见道衍到来,心头方才落了一块大石头。
带兵打仗,朱棣当然是全天下最优秀的。
可如果说朝堂斗争,尤其是推行变法这种不能完全依靠武力,而是需要大量的磋商、谈判、妥协的庙堂博弈,朱棣就没有那么擅长了。
好在,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道衍一直很好地帮他处理了类似的事情。
朱棣在亲身入狱听姜星火讲课后,更是对信奉姜圣学说的道衍放下心来。
朱棣认为,姜星火的理论,是可以有效地帮助他增强大明国力的,其中固然会有一些不利于皇权统治的因素,但道衍可以很好地圆回来,利远远大于弊,这就足够了。
朱棣很清楚,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而姜星火给出的这套理论,已经是当前朱棣增强大明国力,以帮助他成就梦寐以求的“千古一帝”所需盖世功业的最优选择了。
至于弊端,做什么没有弊端?姜星火的理论所带来的弊端,并不算无法解决,至少在朱棣看来是这样的。
道衍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朱棣下首。
六部尚书并排坐在对面,占了刚刚内阁七人的椅子。
现在没资格坐,只能在更靠墙位置排排站的内阁七人,则是以旁听的姿态看着皇帝和道衍、大皇子朱高炽。
换言之,刚刚的热身结束了。
《变法八策疏》在大明帝国核心决策层的争论,现在才算开始。
道衍看着六部尚书,心思沉静。
道衍的袖中,此时正藏着一封信,一封姜星火的回信。
认真算来,这是第二次通信了,而第一次,则是那封《‘先验人性论’的形而上批判》。
正是这封信,给了道衍提前动手的足够信心。
道衍心头喃喃:“老衲所求,不过是为姜圣扬绝学,为天下立大同罢了。”
“咳咳。”
朱棣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几位尚书已经都看完了,不妨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朱棣没有进行有意的信息隔绝,几位尚书已经知道了刚刚胡俨所说的话语。
但是令在场众人稍稍惊讶的是,其他人还没开口,六部尚书里就有人跳反了。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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