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当今日姜星火说出“血酬是对暴力的报酬,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这些令他感觉振聋发聩的话语时,对于朱棣这个大军头才觉得听得非常舒适。
朱棣内心想道:“仅仅用了几句话,就道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论是兵是匪,任何一个暴力组织的暴力争夺,报酬都可以用‘血酬’来概括,这个词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不愧是姜星火说出来的话语,真是直指人心、洞彻本质,朕打了这么多年仗,带领天下最强的暴力组织,却也说不出这般精髓的话语。”
且不说朱棣这边内心如何感慨,姜星火却是继续说道。
“血酬定律有三个特征: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么你们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管理组织类型,都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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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内,朱高炽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就跟他二弟朱高煦刚刚所说的那样。
以前姜先生,是不会这么讲课的,或者说,不会用这么偏激的观点。
国家,固然是因为暴力组织对田地、人口等等资源的争夺而产生的,但朱高煦认为,国家建立和维系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供养官军这个暴力组织,给官军支付血酬。
否则,也就太过于狭隘了。
毕竟如此庞大的国家,不仅是军事驱动的相反,在和平年代,官军和军事贵族们对于国家的影响力,是与日俱减的,只有乱世才会用武夫。
而在和平年代,以文官为主导的国家,更注重在庙堂、军事、文化、外交等方面的建树。
因此,如果单纯地用支付官军的血酬来解释国家管理,朱高炽认为是比较片面的。
但朱高炽想来,姜星火应该还是有其深意的。
因此,朱高炽对夏原吉和道衍两人张口欲言,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质疑地莽撞了,待会儿被打脸,面子上可有些不太过得去。
再怎么说,经过这么久的听课,朱高炽也晓得不能轻易质疑姜先生的道理,毕竟姜先生如果排除无法验证的事情,几乎是从未出过错的。
此时的道衍,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过,道衍的心思,却不完全地停留在这节课《国家管理学》和“血酬定律”的上面。
对于姜星火的观点忽然变得有些偏激起来,道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以姜圣的智慧,此时或许猜到了朱高煦或是郑和或是其他人的身份,甚至朱棣的身份,也有可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姜圣才会对症下药、投其所好,给朱棣这个大军头灌输一下他最爱听的,以军事组织观点出发的治国策略。
道衍认为,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道衍更加关注地,其实是另外几件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那便是姜星火出狱后,自己该如何与其表明心迹?或者说现在自己已经能确定姜圣的志向,可究竟要怎么做,做到哪一步,道衍还不能完全摸透姜星火的心思,而这一点无疑是很重要的。
其次,则是朱棣心意已决,打算把争储争得脑浆子都打出来的两个皇子分开。然后设定一个年限,让他们以发展治理地方的能力,作为争储的考核标准,中间会有一个加权系数作平衡,这个加权系数,夏原吉已经算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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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道衍已经从朱棣那里得到了风声,朱棣打算并设南北直隶,也就是现在的直隶改为南直隶,而“靖难老区”,即包括北平府、永平府(蓟州到山海关一带)、保定府,以及后来控制的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大名府,设置为北直隶,也就是姜星火前世的京津冀区域。
两个皇子,一个留在南直隶,一个去条件比较艰苦的北直隶“靖难老区”。
而姜星火何去何从,也是道衍必须要考虑的问题,甚至可说,是放在第一位需要考虑的问题。
毕竟,无论是推广新思维还是点化新的制造力,都需要有一块试验田,而南直隶和北直隶,不管哪一块作为试验田,都是各有优劣的,没有哪个地方,就半点好处都无相反,在道衍看来甚至南北直隶的优势和劣势是均等的。
在南直隶,优势便是南直隶商业发达,物质地基好,便如南宋一般,很容易通过下西洋带来的海上贸易催生出大规模的、用于对外出口的产业的手工工场(非工厂),譬如丝绸、陶瓷、茶砖等等。
劣势则是南直隶同样也是江南士绅阶层的基本盘,这些以田地作为“耕读传家”的本钱的读书人,不说非常厌恶商业贸易吧,也可以说是对任何破坏传统秩序的更化深恶痛绝。
而且士绅阶层在舆论话语权、基层控制权等方面,更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想要从南直隶开始更化,面对的方方面面的阻力,会非常非常的大。
在北直隶,劣势便是北方本就人口稀少,如今饱经战乱,更是人少地多经济基本接近崩溃,很难轻易发展出新的制造力萌芽毕竟连农业制造力都没饱和,何谈进入下一个阶段?
优势则是都是“靖难老区”,经过了四年的靖难战争洗礼,从官府组织到民间村落,已经完成了彻底的军事化转型,包括人力物力在内的一切资源,都是统一调度为战争服务的,这也意味着北直隶的组织度极高,面对的阻力极低。
如今战争刚刚结束,还没有恢复正常状态,因此如果想要更化,只需要命令一下,就能得到很好的贯彻落实,从上到下的阻力都很少。
当然,前提是如果能排除来自燕军内部文官体系,也就是北方文官体系的阻碍的话。
这里便是不得不提到一个重要的人物。
作为大皇子朱高炽最有分量的支持者,北平布政使郭资。
如果说道衍是朱棣的“张良”,随军参谋金忠是朱棣的“陈平”,那么协助朱高炽,在事实上负责燕军行政的北平布政使,如今的北京行部尚书(行部尚书,永乐时代特殊官名,品秩同六部尚书,职掌则同于北平布政使)郭资,就是朱棣的“萧何”了。
燕军转战四年,全赖郭资主管军饷,未曾有断顿饥馑之虞,将郭资比作“萧何”,是朱棣自己说的。
不过道衍思量姜星火出狱后,南北直隶到底哪一个作为试验田的思绪,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了。
因为得到了回答的姜星火,又继续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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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暴力组织,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官军,一个是匪帮。”朱高煦开口说道。
“你们怎么想的?”
姜星火转头环顾四周,看了看另外两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和抚髯道。
朱棣则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见几人想法相同,姜星火便说道:“为了帮助你们理解血酬定律,也是为了理解封建国家管理的两种极端模式,即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的情况,与追求血酬收益短期最大化的情况。我会以一个历史小故事作为例子,来说明这部分内容。”
“这个故事,叫做鸭城风云。”
“血酬作为暴力组织流血拼命的回报,要么是官军,要么是匪帮。而我们的故事,则是先从五代十国时期,一个剑南道鸭城附近山里的匪帮讲起,来讲讲,暴力组织是如何演变为追求血酬收益长期最大化的。”
几人都饶有兴趣地听起了这个名为“鸭城风云”的小故事。
显然,时代是真的,但人名地名应该都是虚构的。
而朱棣也对如何从一伙匪帮身上理解血酬,如何从一伙匪帮身上看到封建国家管理的影子,颇有期待。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
“鸭城附近有一伙匪帮占山为王,他们以叶子牌(起源于唐宋的早期麻将雏形游戏)的图案作为蒙面,号称‘麻匪’拦在商路上打劫,只要是路过的,别管是谁,都免不了要走杀人越货的流程。”
“当然,有的时候他们的首领王麻子发善心了,也不一定杀人,而是劫掠了钱财后就让‘麻匪’们把人放走了。”
“久而久之,这条商路上有‘麻匪’的事情,就在商人圈子里流传开来了,你们猜商人会怎么办?”
朱棣沉吟剎那,猜度地答道。
“既然不管搭不搭上性命都得血本无归,那肯定是要绕路的。”
“燕校尉说的对!”
姜星火看了眼这位敢在皇子面前抢话的燕校尉,心中愈发狐疑,却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所以商人们都绕路了,老百姓也不从这里走了,‘麻匪’们开始坐吃山空,‘麻匪’们意识到,不能继续这么干了,这等于是自绝财路,相当于自己杀自己父母。”
“所以王麻子对外宣布,以后走这条路的,无论是商旅还是行人,麻匪们非但不会伤其性命、掠其财物相反,会给予其‘麻牌’作为交保护费的凭证,只需要出示‘麻牌’,那么在后续的路段和岔路里,麻匪们都不会伤其性命,更不会索要额外的财物。”
“而‘麻牌’的售价,则是十文钱一枚,一枚起售。麻匪们在商路上设卡,根据商旅货物价值或者行人的人头数来缴纳铜钱,换得对应数量的‘麻牌’。”
姜星火继续问道:“这样一来,面对以王麻子为首的‘麻匪’们的明码标价卖‘麻牌’,伱们再猜猜商人们和老百姓会怎么办?”
朱高煦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答道:“自然是要考虑绕路时间上的得失,以及麻匪们是否讲信誉的问题。”
“还有一点。”郑和在一旁提醒道:“绕路也可能遇到新的土匪。”
“对啊。”朱高煦呆了呆,却是想的不全面了。
朱棣若有所思地总结道:“所以商旅们和老百姓就要衡量一个问题,究竟是从麻匪们手里买‘麻牌’划算,还是说冒着花费更长的时间以及冒着被其他匪帮劫掠的风险去绕路划算。”
朱高煦看了看父皇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分析道:“应该是买‘麻牌’划算。”
“确实如此。”
姜星火也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所以渐渐地,商旅们和老百姓发现王麻子讲信誉,买了‘麻牌’确实可以安全通过,也开始逐步信任这些麻匪甚至于,有周围村落的老百姓还会主动给麻匪们交钱买‘麻牌’,却不是为了通行。”
朱高煦愣了下,下意识地问道。
“不为了通行,那是为了什么?”
姜星火答道:“交钱买‘麻牌’是为了让这些不伤人性命的麻匪,来帮他们抵御别的匪帮的洗劫,有时产生了纠纷,还会让王麻子帮忙主持一下公道。”
朱高煦诧异道:“这还是匪帮吗?这不成了官军了?”
而朱棣的思维,显然比他的傻儿子更加深邃,朱棣很敏锐地意识到,这时候的‘麻牌’,其实就已经成了血酬的等价物。
卖‘麻牌’,就是麻匪们在收取血酬。
而老百姓从惧怕到接纳,甚至需要麻匪们来帮忙保卫桑梓,乃至调停矛盾,这显然是麻匪这个暴力组织,血酬收益开始追求长期最大化的转折点。
因为这时候,麻匪们已经意识到,只有从秩序的破坏者,转变为秩序的维持者,他们才能更多更久地卖‘麻牌’,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而不是直接把池塘里水抽干、鱼捞完。
姜星火微微摇头道:“不,他们还是匪帮,因为有的麻匪,就是欲壑难填的。”
“麻匪们毕竟还不是官军,他们做不到令行禁止,王麻子的话,麻匪们也不是完全听从。有的时候,麻匪们会摘下自己的叶子牌头套,换上别家匪帮的装束来打劫明明已经交钱买了‘麻牌’的村民不巧地是,有一次做的不干净,还被逃出来的村民指认了出来。”
“王麻子是个豪杰做派的,麻匪们的规矩被坏了,脸上委实挂不住,便亲手杀了坏了规矩的麻匪,以平民愤。”
朱高煦一缩脖子,这个故事,怎么听起来跟上一个三儿子的故事很像?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三儿子是被他皇爷爷朱元璋抓典型扒皮萱草了。
姜星火继续淡淡地说道:“借兄弟头颅取信于民这种事情,在这个五代十国时期的小匪帮里,隔三差五地就会发生当然了,这倒也不影响王麻子的势力渐渐壮大,麻匪们甚至开始有模有样地收起了秋粮,一步一步地,开始真的向官军转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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