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敬旁边的狱友面色明显是觉得有些荒唐,但卓敬却点了点头。
跟姜星火前世的印象流不同,很多人以为古代中国信的是天圆地方,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古代中国知不知道大地可能是圆的?
当然知道了!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宇宙学说主要有三种。
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并称为“论天三家”。
浑天说起源于战国时期,东汉天文学家张衡在《浑天仪注》中提出“天如鸡子,地如中黄,孤居于天内”,三国时吴国人王蕃提出“天之形状似鸟卵,地居其中,天包地外,犹如壳之裹黄,圆如弹丸”。
浑天理论认为地球是个球体,天也是个球体,套在地球外面,日月星辰都在天表绕着地球从东到西滑动。
浑仪,一圈一圈就是华夏古代天文学能观测到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的轨道,中间是地球,也就是说浑天理论是从地球视角观测的行星运转。
这套理论,可以正确地解释日食,是月球挡住了太阳。
盖天说则是从一开始的“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后来进化为了“天似盖笠,地法覆盘”,也就是说,天像斗笠那样覆盖着大地,地像倒放的盘子那样有弧度。
宣夜说一般可追溯至《庄子·逍遥游》和列子的书,该学说认为并无有限的“天球”,日月星辰自然诞生在虚空中,在气的推动下运行这便是有点现代宇宙理论的意味了。
而浑天说,在元代以后,就彻底战胜了盖天说。
主要原因是,元代有个叫郭守敬的狠人,拿大元广袤的疆域做了一次测量地球的实验,后世称之为“四海测验”。
这次实验,距离现在的明代,并不算遥远,很多文人通过典籍记载,还是清楚的,卓敬就是其中之一。
“大地是圆的,在元代就已证明了。”
卓敬颔首道:“元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向元世祖忽必烈提议,由于如今元朝疆域比之前大了很多,不同地区日出日落昼夜长短时间不同、各地的时刻也不同,旧的历法已经不适用了,因此需要进行全国范围的天文观测以编制新的历法宋濂所编撰的《元史》记载,设监侯官一十四员,分道而出,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凡二十七所。”
观测点南至万里石塘,北至蒙古高原,西至甘肃,东至朝鲜,东西经度最大相差约二十五度,南北纬度最大相差约五十度,在近代全球化以前,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有这么惊人的测量条件。
这次测量工程中,郭守敬亲自奔赴各地主持工作,测量了夏至日太阳高度、北极出地高度、二十八宿角度距离、黄赤交角等等一系列地理和天文数据,最后计算出地球年长度为3652425天,而现代测量结果3652422天,两者相差仅00003天(26秒)。
同时为了计算地球面积,郭守敬在宋代数学解四次方程的基础上,导出了高介方程的计算方法,用这个算法解决了球面三角函数,直接证明了大地是圆的,而且精准的面积都算出来了。
“所以,大地确实是圆的,这一点但凡了解过天文学的人,确实都知道。”
卓敬身边的狱友有些纳闷:“可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这里便是说,从明代开始,中国古代天文学从先秦到汉唐、到宋元的快速发展趋势没能延续下来。
明朝建立后,对天文学的限制,阻碍了天文学的进步。
大明太祖高皇帝这辈子干了很多好事,但是有一件事情,绝对值得点名批评。
朱元璋灭元后,司天监进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
由于泥腿子出身的朱元璋没见过,也无法正确认识天文学的作用,所以认为这东西没啥用,砸了。
砸了。
有没有可能地球不是中心?
朱元璋的这种对天文学轻视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了大明的律法里。
《大明律》明文规定,凡私家收藏玄象器物、天文图谶、应禁之书,及历代帝王图像,金玉符玺等物者,杖一百,若私习天文者,罪亦如之。
所以,正是因为大明统治者的这种态度,导致了华夏的天文学,在明代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退步。
对于元朝,你说蒙古人有千般不好都可以,但有一点,那就是蒙古统治阶层对数学、天文学这些自然学科的重视和应用,真的是比后来的明朝强很多。
虽然这种重视,一开始是为了点军事科技点。
但不管怎么说吧,从大明开国以来,天文学就变成了钦天监和少数有藏书的人的特权。
大明的天文学即缺乏欧洲后来那样开放的学术交流环境,也难以进行学习,民间有人对天文学兴趣,就要面临受到统治者打压的局面。
这就进一步导致了闭门造车,这样封闭的环境并不利于天文学学术成果的传承,因此从明朝开始,最终中国天文学由领先变为落后。
卓敬稍加解释,这位基本没见过天文学书籍的前同僚、现狱友才明白过来。
嗯,其实很多官员都是不看《大明律》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触犯这条法律,单纯是因为市面上压根就没有天文学书籍给他们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触犯法律的事情了。
就跟偏远山区的村子里没有汽车,也就不存在酒驾违法的道理是一样的。
姜星火说道:“我之所以说,华夏天文学传承下来的基础理论是不太准确,便是因为,浑天理论知道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但是浑天理论的核心,是我们脚下的球体,也就是地球,是在整个浑天的中心。”
“那不然呢?”
卓敬一时愕然,浑天理论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天文学的主流,懂天文学的人,是知道大地是个球体的。
正因如此,郑和才没有对地球仪有多惊讶。
《元史·卷四十八·天文一》:苦来亦阿儿子,汉言地理志也,其制以木为圆球,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田地,其色白,画江河湖海,脉络贯串于其中,画作小方井,以计幅圆之广袤、道里之远近。
换言之,元代人不但记载地球是圆的,而且还准确记载陆地占百分之三十,海洋占百分之七十,此外对许多城市的纬度测定,也就是画得“小方井”跟后世的地理信息极为接近,比如,北京北纬42°,太原北纬38°,成都北纬315°,南京北纬34°,琼州北纬19°等等。
而且经纬度的概念,还是前面提到的元代郭守敬测出来的,他在最南端测量出北极星角度是15°,最北端位于北海,测量出北极星角度是65°,进一步证实了纬度差,说明地球并非平的,如果是平的,那么北极星角度不会差别如此大。
故此郑和所惊讶的,是姜星火手里球型海图,关于西洋诸国地标城池的准确度。
而非大地是个球体本身。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一个灵魂疑问。
“有没有可能,为了照顾农业生产,所以上千年来,以月亮为参照标准制定的历法,之所以要一代代的修订,就是因为,一开始就不应该以月亮为参照标准?”
听闻此言,卓敬的脑海中,顿时有些发懵。
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如此发达,为何不知道地球绕日公转?
这便是因为,中国古代历法以阴阳合历为主,由于观测出发角度的原因,基本忽略了太阳的周期,也就忽略了地球绕日公转。
阴历年一年是三百五十四天,这与地球绕日周期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相差太多,所以历代的历法,都要缝缝补补,就是这个缘故。
汉武帝时期,制定了《太初历》,后世沿用的二十四节气,就是来源于此。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著名数学家祖冲之制定了更精确,更适合当时月亮变化的《大明历》,因为采用了置润计算,相当于打了个补丁,直到后来南宋的《统天历》在精度上才被超越,进一步精确了回归年长度,跟三百年后西方名声很大的《格里历》在精度上是相同的。
而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制定的《授时历》,则被天文学拉胯的明朝一直用到了灭亡
“小友是说”
卓敬忽然一激灵,认识到了姜星火潜藏的含义。
“历法,应该以太阳为参照标准?”
“或者说,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金木水火土等等星体,应该围绕太阳动?!”
姜星火默默地点了点头。
卓敬还是不可置信。
中国古代天文学,知道地球是圆的,也知道金木水火土等星体都在绕圈动,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地球也是跟着绕太阳动啊!
这对于卓敬的思维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卓敬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老头以手扶额,缓缓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需细细推演,不过,还有一事请问小友。刚才小友说天文学,不单单是要用数学来解释,更重要的,则是物理学。”
卓敬问道:“那到底什么是物理学?”
姜星火答道:“万物道理之学,换言之,就是能解释事物,包括我们脚下的地球,以及金木水火土乃至太阳等星体运动轨迹的原理学问,也就是说,跟天文学不一样,是天文学的基础,也不单单能解释星体运动,对于我们大地上的种种事物,一样能解释。”
卓敬身边的狱友忽然开口,且一语中的。
“那为什么以前没人发现?”
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人思考过天文物理的事情,却没有继续深入研究,或者研究了传承不下去,无法形成近代西方一样的理论体系呢?
姜星火有些讥讽地说道。
“因为华夏的科举考试,除了唐朝还考明算以外,平时都是考儒家那几门,所有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都被吸引去参加科举了,平时都忙着去故纸堆里琢磨考评儒家的那些想法了儒家学好了,科举考试,可以做官,可以发财,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封妻荫子。”
“而天文学、数学这些,就是不入流的小门道、小学问,立志于走仕途的文人,最多空闲时研究一下,一般来讲,没人会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这种事情上,因为付出和回报显然不成正比,研究的再好一点用都没有,不能升官发财,别人也无法理解。”
“所以,物理学自然就发展不起来。”
事实上,就如同姜星火前世的时候,人们以财富为社会地位的衡量标志一样,不赚钱的,都是没用的,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在大明换成了当官。
所以,根子上还是出在创新这件事,缺乏利益驱动上面。
故此姜星火认为,如果要推广六门基础自然科学,进而推动制造力发展,那么相应的待遇制度,一定是要跟上的,不然光让人干活不给钱和地位等待遇,肯定是不行的。
同时要说的是,之所以姜星火之前说华夏的天文学更像是社会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
那便是不仅仅是皇权塑造了天文学的样子,同时天文学也影响了中国古代的皇权。
中国人最开始理解的世界是天人合一的,是天文浸透到人文,浸透到庙堂,然后相互影响华夏的天文学历史悠久,观测经验丰富,天文历法数据分析长期处于世界一流水准。
但这不是华夏古代天文学的意义,这只是华夏古代天文学的附属效果。
华夏古代天文学的意义是指导现实世界的运行,最简单的便是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里面不是比喻,不是规劝,这背后是天人合一,是古人真的信。
中国古代天文探索了天文知识,取得了科学结果,比如异常先进的天文钟——水运仪象台,但这个不是古代天文的要义。中国古代天文不是追求一个异常精确的天文模型,志不在此。
所以,大明太祖高皇帝怒砸水晶刻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个物理学,小友不妨讲一讲?”
卓敬此时的心里,已经是非常好奇了。
竟然能够解释星体运行的根本原因?
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无法想象。
毕竟华夏古代的天文学,都是只观测结果,记录数据,至于星体运行的根本原因,则根本没人知道。
姜星火看了他一样,由于距离隔得有点远,所以只看到了模糊的白头发。
“这位老人家,不妨早点睡,关于物理学的事情,等下次我放风讲课的时候,自然会讲,如果你到时候有兴趣,可以来旁听一下。”
说完,姜星火又收起了地球仪,在郑和眼巴巴地看望下,塞进去了稻草堆之中。
卓敬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无言以对。
到了这时候,卓敬才知道,道衍所言非虚,这个名为姜星火的年轻人,似乎真的是有天大的本事。
卓老头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半晌,看着从天窗中透出的点点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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