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此时,朱棣才不像一个铁血帝王,而是一个操心儿子的老父亲。
“老二虽然性格莽撞暴躁,但是在靖难之役期间,确实立下过汗马功劳,尤其是藁城、夹河两场鏖兵,若不是老二奋不顾身激励士气,我军重骑明明精疲力竭到汗透重甲,仍然随其冲阵不休,恐怕朕早就战败了。”
朱棣顿了顿道:“当然,老二最大缺点便是不通政务,次一点的缺点便是鲜少听得进去人劝,从小便是混世魔王一般姜星火能管住他,真是所谓一物降一物,连朕都想不到。”
“时也命也。”
道衍停下手中的佛珠,意有所指地说道。
“这未尝不是二皇子的造化。”
“至于老大。”朱棣摇了摇头,“朕既觉得亏欠他,明白他的那份谨慎和辛劳,可同样又不喜他与文官走的太近,不喜也倒罢了,最令朕担心的则是老大的身体啊!”
“朕怕立老大为储君,到时候,便发生朕的大哥那般的事情,朕可就真的要走上太祖高皇帝的老路了。”
朱棣所言,字字皆是真心实意,这是帝王难得的真情流露,道衍一时也有些动容。
道衍轻叹一声:“陛下是觉得,这一切跟洪武旧事都太像了,甚至像到未来如果陛下立大皇子为储君,因为身体的缘故有个变故,陛下如果要为未来的太孙铺路,靖难之事就得重演。”
朱棣默然片刻,最终点头。
这就是朱棣的担心所在,如果朱高炽身体健康,那么其实争储是争不起来的。
可朱高炽年纪轻轻便时常头晕恶心,身体虚弱无力,有的时候若是睡眠不足又焦虑,还会晕倒。
这些信息,根本瞒不过朱棣。
“太孙”
朱棣陷入了沉思。
老大还有一个优势,那便是跟老二比,老大是有子嗣的,而且朱瞻基打小聪明伶俐,很得朱棣和徐皇后夫妇喜欢。
因此,朱棣的脑海中也不是没有过,如果立老大为储君,那么就立朱瞻基为太孙的想法。
这便是同样走的他爹朱元璋的路子,朱元璋就是在太子朱标病逝后立朱允炆为太孙,而不是从诸藩王中挑一个。
但是同样,这么做的后果,朱棣比谁都清楚。
那就是很容易再次引发一次靖难之役。
老二本来就有资格当储君,若是又被侄子辈当了皇帝,那么老二的心态,朱棣几乎能一模一样地复述出来。
因为朱棣他自己就是先例。
朱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道衍,眼神渐渐坚定。
“太孙的事情,日后再说。”
看着朱棣的样子,道衍也晓得闲聊该结束了,他起身告辞而去。
朱棣看着道衍老和尚远去的背影,最后也只是叉着腰摇了摇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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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值房。
夏原吉刚刚打发走了,前来讨扩充编制所需经费的李至刚。
李至刚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原本礼部一年都花不完的经费,夏原吉对此无动于衷。
本来建立大明的“天使馆、领事馆”制度,其实所需主要花费,就是人员和培训,其他花费并不算多。
毕竟,大明的使臣派到外面的国家去,用的地方,吃穿用度,肯定都是要当地国家无偿承担一部分的。
不然难道还要大明朝廷万里迢迢送吗?
而根据“三环外交”的原则,即便是要派大明的天使,也肯定是先派驻去朝鲜、日本、安南、琉球等国,这些地方通译一抓一大把,通译不需要特意花钱和培训,只需要人员就行了。
加起来最多二十几号人,也就是明年礼部因为“天使馆、领事馆”制度的建立所需的花费。
而李至刚直接按“三环外交”拉满,小二十个国家的满编制人员朝夏原吉要经费,夏原吉怎么可能答应?
当然了,这其实很大可能也是李至刚的以进为退,无非就是昭示一下新到手的权柄,顺便提高户部的心理预期,这样明年真的要经费的时候,也就好说话了一点。
见到道衍进来,夏原吉仍旧没有停下手中毛笔。
若是以前,夏原吉自然要起身恭迎。
不过两人点破心迹之后,既然成了同路人,想要努力建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同之世,自然就少了几分客套。
“夏尚书,陛下谕旨。”
道衍从袖中掏出朱棣的圣旨,交给了夏原吉。
夏原吉微微诧异,随后看过,更是觉得有几分棘手。
“老衲有件事情需要你额外去做。”
“且说。”夏原吉抬头看着道衍,“只是这件事不好做手脚的。”
“不是做手脚,而是额外去调户部的卷宗,查一件事。”
“什么事?”夏原吉有些疑惑。
道衍从黑色袈裟的袖子中,又掏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纸张,摊开递给了夏原吉。
“老衲给你一个尺度,按这个尺度查清楚南京周围的大中小地主的数量和比例,以及地主和佃农、自耕农的比例,还有自耕农里面的富裕农民、正常农民、贫苦农民的数量和比例。”
夏原吉接过了这张纸,心头却隐约有些不安,道衍为什么要这些数字和比例?
按理说,如果是皇子之间的考察,只需要统计缴税和缴税的人就可以了,至于他们具体有多少财产,怎么划分,根本不重要。
夏原吉看向道衍,道衍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月下论天文
道衍谋划的脚步并未停止,去户部传旨拜访完夏原吉,道衍又来到了诏狱。
这次,其实道衍还是带着朱棣交代给他的任务前来。
当然了,这个任务是此前朱棣让他干脏活的时候,顺带的小任务。
而道衍却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再做成一件事。
修习闭口禅的慧空依旧缄默,负责赶车的他替师尊掀开马车的帘子,等着道衍下车。
道衍看着诏狱的大门,自己的大弟子说道:“你小师弟此时就在里面。”
慧空只是双手合十,闭口不言。
这里便是要说,郑和自小信大食法不假,但受了菩萨戒,成为道衍名义上的关门弟子也不假。
所谓菩萨戒,便是涵盖了七众戒,而又超胜一切戒。
因此,凡是发菩提心的佛弟子,不论出家、在家,均可受持《梵网经》云,菩萨戒为诸佛的本源、菩萨的根本,是诸佛子的根本。
历史上,梁武帝从智藏受菩萨戒,陈文帝也是从高僧受菩萨戒,至隋代,隋文帝从昙延受菩萨戒,隋炀帝从智顗受菩萨戒唐代往后除去灭佛时期,高官公卿受高僧菩萨戒来拉关系,更是数不胜数。
郑和是因为在道衍的领导下,在原燕军情报体系内做事,与道衍相处日久。
同时为了方便道衍手中情报体系与朱棣的沟通,郑和才在朱棣的授意下受了菩萨戒,拉近了与道衍的关系。
对此郑和是乐意至极的,道衍也不亏,相当于双赢。
换言之,菩萨戒其实更多地是一种形式,而非义务和责任,受了菩萨戒,只代表郑和是道衍的弟子,但不代表郑和真的需要多么虔诚地信佛。
所以,笃信佛法的慧空,对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到底有没有感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再过一个多月,等姜圣出狱后,你便随着姜圣吧。”
听到师尊的话语,慧空钢浇铁铸般的健硕身躯纹丝未动,只是默默颔首。
看着慧空前去诏狱扣门的背影,道衍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舍。
只不过这一丝不舍,很快就被更深的情绪所取代,消失地无影无踪。
为了那个“道”,莫说是个人感情,就算是性命,也绝不足惜!
慧空大天界寺的僧袍就是最好的拜帖,很快,最近频繁坐镇诏狱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迎了出来。
见到道衍,纪纲微微一愣,旋即堆笑道。
“大师上次开光赐福的法器铃铛,小女很喜欢,每天绕着爬个不停,在下都恐她弄坏了。”
道衍亦是微微一笑:“这女娃既然是陛下捡回来的,也是有福缘之人,区区一个铃铛有何惜哉?坏了再去大天界寺寻老衲取一个新的便是。”
谈笑间,两人的距离稍稍拉近,纪纲一边在前面躬身引路,一边问道。
“不知道衍大师此来,是为了?”
纪纲其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黑衣宰相独自前来诏狱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很有压力的。
今天又没到听课的日子,按理说道衍是不会来的。
道衍当然知道纪纲的疑惑,他也不打算兜圈子,直接了当地说道:“老衲是来寻卓侍郎的。”
闻言,纪纲目光一凛。
道衍口中的卓侍郎,指的是建文朝的户部右侍郎卓敬。
卓敬,字惟恭,浙江瑞安卓岙人,洪武时期著名才子,成名比解缙要早一辈。
卓敬天资聪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七岁时,有相士言:“此奇儿也,可惜血不华色耳”。
嗯,不用怀疑,这个相士叫袁珙,那时候袁珙袁真人还很年轻,刚刚学会相术。
由于卓敬聪颖绝伦,博学多才,且诗词宏丽、文章奇拔磊落,于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就榜眼及第了,朱元璋曾经称赞卓敬“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道衍虽然还没发迹,但在江南儒释道圈子里也颇有名声,因为学术观点的原因,跟卓敬是死对头
后来建文朝时,卓敬官至户部右侍郎,严格地说,在朱允炆身边的一群坑比里,卓敬是少有的靠谱存在。
建文帝削藩一开始,卓敬就秘密上疏说“燕王智谋绝伦,并有雄才大略,酷似高皇帝。北平地势优越,兵精马壮,金、元即由此兴起,现在应当将他改封南昌,万一有变,也容易控制”。
说真的,要是建文帝听卓敬的,先对朱棣动手迁徙封地,而不是先削其他藩王,恐怕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可惜朱允炆,他不听啊!
话说回当下,纪纲自然不知道道衍找卓敬是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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