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是怀疑姜星火乃是谪仙临世,朱棣的态度都不是害怕。
朱棣的心魔,是朱元璋,是史笔如铁,而非什么神仙真龙!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手里的刀,踏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朕从未不劳而获!”
道衍开口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袁珙趁着他抬头张口,突然喷了口酒。
“噗!”
一口酒水彻头彻脸地喷在道衍脸上,道衍猝不及防,被进了嘴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浇在脸上亦是双颊涨红,惹得他怒火中烧。
道衍用袈裟大袖抹了把脸,便欲与跟他同年出生的袁珙一决高下。
“道衍,汝破戒矣!”
袁珙的话语,却忽然让道衍一愣。
袁珙不是在说道衍破了酒戒、嗔戒,而是再说另外一件事。
道衍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与袁珙在嵩山寺相逢时,袁珙说过的那句“天道可露不可泄,泄则损人道矣,此为相士之戒”。
道衍看着袁珙,袁珙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袁珙是想告诉他,哪怕他所悟出的道理都是对的,也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可现在泄露,对世人却未必是有益的。
这便有些“螺旋上升”的意思了。
而向来懂得潜龙在渊的道衍,却异常执拗,丝毫没有从“疯”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袁居士,道衍可是疯了?”朱棣皱眉问道。
在朱棣看来,这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谋主,此时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出乎朱棣的预料,袁珙见了道衍执拗的态度,反而极为诚恳地对朱棣说道。
“道衍没有疯,他只是看得太远了。”
袁珙转头对道衍劝道:“道衍,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说一说心中关隘。”
袁珙又对朱棣说:“陛下,老朽劝您耐心地听一听道衍悟出了什么。”
两边既劝的合了,道衍也没了刚才那般疯魔的样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朱高炽捡了几个落了灰尘的蒲团,四人一人一个,在韦陀天尊的泥塑旁围坐了一圈。
“你且说罢,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必治你今日冒犯之罪!”朱棣气呼呼地说道。
朱高炽看着这样如同小孩子噘着嘴等同伴认错的父皇,反而莞尔一笑。
道衍这边却毫不退让,先是起身冲着诏狱的方向合十行礼。
“贤哉姜圣!”
旋即坐下,迎着朱棣的目光丝毫不怵。
“今日老衲便从上古之时讲起,讲讲姜圣所授老衲的屠龙术。”
“上古之时,人人蒙昧,虽有部落领袖与民众高低之分,却都要从事生产,以捕猎、采集维生。”
“及至尧舜,制造力比上古时期极大发展,农业种植稳定的季节收获,让不事生产专司一职的脱产阶层成为可能,贵族、祭祀、军队产生。”
“而这些各司其职的脱产者联合起来,建立了夏王朝。”
“王朝,成了所谓的‘龙’。”
“但它终究不是龙,它只是附着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会释放麻痹毒素的吸血虫。”
“吸血虫本身,是无法造血的!”
“而随着吸血虫的吸血,麻痹毒素失效,逐渐失血的生产者会变得狂躁,继而摧毁吸血虫。”
闻言,朱棣和朱高炽纷纷蹙眉,这倒有点另类解读姜星火的《国运论》的意思。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譬如所谓的麻痹毒素,既可以理解成法家的“驭民五术”,也可以理解为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甚至可以理解为佛门的来世之说。
总之,道衍说的这些确实存在,但把王朝比喻成一条虫,还是让他们觉得有些偏于狭隘了。
“对于吸血虫来说,如果吸血虫不想被忍无可忍的生产者消灭,那么它就必须吸取新鲜的血液,也就是统治更多的人口。”
“但吸更多的血固然会延缓毒素失效,却会导致吸血虫变得更大,变得更大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来维持,便是恶性循环。”
“所以大秦才会统一天下后,反而土崩瓦解。”
“因为大秦已经吸完了所有能吸到的鲜血,更远处的匈奴和百越,转化的鲜血不足以供给它庞大臃肿的身躯。”
“所以王朝初年百废待兴,新的吸血虫会茁壮成长,是因为它的身躯还不够大,还能容纳很多鲜血。”
“而等到它容纳不下的时候,就会‘砰’地一声,炸了!”
等到道衍的神采飞扬的讲道暂时告一段落时,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棣忍不住反驳。
“荒谬!”
朱棣扶着双膝大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贵族、祭祀、军队,都不该出现?”
“都不该出现!”道衍同样掷地有声,“就是错的,就是吸血虫!”
理想
眼看着朱棣又要反驳。
朱棣当然要反驳,而且反驳的理由很多。
但朱高炽却按住了朱棣的袖子,顺着道衍的思路问道。
“那道衍大师觉得,没有大师所谓的,如我等一般的‘吸血虫’去奴役人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反倒把道衍问得一滞。
道衍略微沉吟后,方才答道。
“便是如先秦时儒家所谓‘大同世界’类似。”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朱高炽依然没有反驳,而是又顺着道衍的话说了下去。
“那道衍大师觉得,这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可这与解缙主张恢复井田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棣忍不住插嘴嘲笑:“老和尚,你莫不是成了当初你最看不起的腐儒?百无一用,不切实际!”
道衍闻言,面上的神色并非是朱棣预想的发怒,反而是带着无奈和某种鄙视?
“解缙那算什么东西?”道衍勉力解释,“只是类似罢了,老衲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但根子上不是一回事。”
“哦?”朱棣也是跟道衍杠上了,“既然老和尚你说根子上不是一回事,那伱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又是怎样?”
朱棣还真不相信道衍能找出一条有依据,最起码让他能看到是有可能的未来世界。
毕竟,道衍在朱棣心中已经被认定为钻牛角尖疯了。
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道衍居然说出了一席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如姜圣至理,制造力总是要进步的,大秦统一之后的一千多年没有进步,不代表未来不会进步,这个过程或许还很长,但也可能很短。”
“如果种植粮食的能力提高,一个农民便可以供养比现在更多的人口,人口一定会流入更加繁华的城阜。那时候,或许如宋朝时一般,商贸和手工将会极大发展,创造远超农业的财富。”
“当然,这也是老衲的举例。”灰头土脸的道衍耐心地解释着,“跟宋朝在根子上还不是一回事,而是真的有如同对于农业的铁犁牛耕出现时那样,对于手工业出现的巨大变革。”
闻言,朱棣蹙眉,朱高炽若有所思,而默默倾听的袁珙反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袁珙跟道衍一样,出生于元末,是见过江南手工业极为繁华和沿海市舶司对外贸易的富庶景象的。
正是因为亲眼见过,所以袁珙才信了几分。
袁珙恳切道:“这确实有可能,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种植粮食的农民,便是打造物品的手工匠人。既然农业出现过颠覆性的进步,没道理手工业在以后不可能出现。”
“譬如农业的话,就像是人拉肩抗变成了铁犁牛耕。”朱高炽悠然畅想,“或许以纺织蜀锦为例,在以后能不用现在由人辛苦纺织,而是很快地由某个如同‘铁犁’一样的铁器,在‘牛’的发力下,快速地纺织出来。”
“你们俩都疯了?”
朱棣一边嘟囔了一声,却一边不自觉地也跟着设想了起来。
如果那样,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可以廉价生产大量对于西方诸国珍贵无比的蜀锦,从而通过海洋贸易掠夺走西方诸国天量的财富?!
朱棣不知道怎地,忽然想起了姜星火讲解海洋贸易时的那些话语。
猛地一激灵,朱棣心中暗斥自己。
“怎么,你也跟着老和尚疯了?想这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道衍自然不知道朱棣的想法,他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更加让朱棣觉得不可思议。
“姜圣当初说让把‘制造力’,暂时理解为‘种植粮食的能力’。”
“老衲细细思量,方觉得姜圣是觉得二皇子或是我等听众实在愚昧,所以才没说出后半句话。”
“那便是‘制造力’,其实应当是‘生产最有价值事物的能力’,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最价值的,便是粮食。”
“那对于以后的世界呢?‘制造力’的涵义,必然不会局限于‘种植粮食的能力’,因为姜圣同样还说过,制造力是必然会随着时间而向前发展的。”
道衍指了指袁珙,说:“便如同袁居士所言,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吸血虫的,而是两类生产者。”
“一为农民,生产粮食;二为匠人,生产物品。”
“谁规定世界只能沿着生产粮食的能力这个方向进步呢?”
“粮食满足人口需要后,生产物品成了最有价值的事物,同样可以成为新的制造力。”
朱高炽闻言愣住了神。
朱高炽忽然开口,继续顺着道衍的思路捋了下去。
“便是如道衍大师所说,按姜先生的理论,制造力是决定制造关系的,制造力和制造关系的改变,会导致社会的物质地基改变,继而颠覆顶层结构。”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手工业的制造力进步后,会导致手工业成为社会制造力的主体也就是物质地基,继而让统治手工业者的人,成为社会的顶层结构?”
“或者说,日后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将会代替统治农民的贵族?”
“也就是贵族统治农民,或者说大小地主统治自耕农而形成的‘王朝’将会覆灭。”
道衍予以肯定,他点头后抹了抹脸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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