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朱棣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声“不可”,却最终忍住。
而旁边的李景隆,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他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决策。
朱棣看着李景隆一时鄙夷,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的目光流露出激赏。
“于谦力排众议,率军出九门背城列阵,下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必死,皆用命,于坚城之下重挫虏骑。”
力排众议!
又一次力排众议!
朱棣的心中满是感慨,这是真正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果不开天眼,在瓦剌虏骑十余万,漫山遍野而来的情况下,全天下有几个人敢做出背城列阵迎战,而不是老老实实坚壁清野守城的决定?
要知道,守城的决定是不会犯错背锅的,而出城迎战,哪怕是背城列阵,都有可能被瓦剌部击溃,继而导致北京失守。
做出这种决定,朱棣很清楚要面临多大的心里压力,做错了,赔上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和大明的国运!
但朱棣扪心自问,如果换自己来,那么自己也会做出与于谦一样的决定。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如此。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朱棣既不愿意相信在他死后,大明发生的这个糟糕的未来。
同样,朱棣也在心中隐隐期盼的世上真有于谦这个人。
而英雄相惜,更是让朱棣决定探听于谦到底是哪里人,等结束与姜星火的谈话,就马上派锦衣卫前往探查。
若是世间真的存在于谦此人,并且小小年纪真有一身英雄气,有未来成为救时宰相的潜质,那么朱棣将彻底相信,姜星火所说关于未来的一切!
两人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听着瓦剌太师也先挟英宗逼和,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也先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听着和议后于谦仍积极备战,挑选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边境得以安宁;听着朝务繁杂,于谦独运征调,如北魏徐纥般口授机宜处理军国重事;听着于谦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到居所仅能遮蔽风雨,但因个性刚直,却招致众人忌恨。
一直听到,朱祁镇夺门登基,下旨杀于谦,天下冤之。
愤怒!
朱棣此时心头的怒火像是将要喷发的火山!
良久的沉默后,心头满是意难平的朱棣愤而挥刀,径直剁下桌角。
“竖子安敢尔!”
是真的意难平!
如此清廉、正直、有能力,几乎可以比肩诸葛武侯的人,就这么被冤杀了!
凭什么?!
而李景隆更是忍不住抬起大袖,擦拭了几下眼角。
“于谦,死后归葬故乡杭州钱塘县西湖畔,与岳武穆并列。”
姜星火愀然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提着刀如同凶虎一般要择人而噬发泄怒火的朱棣,此时闻言,忽然怔住。
不只是这首诗,而是姜星火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杭州钱塘县”。
朱棣的心,砰砰地快速跳动着。
按时间算算,三杨按七十多岁致仕,而没几年于谦就在土木堡之变中成为新的兵部尚书,那么之前应该是侍郎级别。
在大明,熬到侍郎一般也得五十多岁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
于谦此时可能已经好几岁了?!
在听闻故事结局的愤怒与悲痛过后,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乃至激动。
怀揣着巨大的激动之情,朱棣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提前很多年挽救于谦在未来的命运!
英雄相惜,哪怕隔着久远的时空,朱棣也能感受到于谦身上的那股如诸葛武侯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气。
“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发誓道。
而此时他才发现,姜星火在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竟有些碰撞。
朱棣的目光中充满了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的喜悦,与尚未完全褪去的愤怒。
而姜星火的眼中,则带着平静,与一丝期盼?
他是在期盼死亡的到来吗?
不,不,绝不是这样。
姜星火明澈的目光与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还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朱棣忽而恍然,姜星火或是识破了他和李景隆的身份,或是没有识破。
但临死前想通过这番话,来让未来于谦的命运,产生一丝可能的变数。
这是姜星火打算死前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响。
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在未来,那个不该如此冤死的民族英雄!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燕校尉请动手吧。”姜星火平静地说道。
李景隆闻言,紧张地看着朱棣。
朱棣却只是颔首答道:“好,闭上眼睛吧,我的刀很快。”
姜星火依言闭上了双眼。
随后,在“锵”地一声,长刀出鞘后,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起来。
画船外,忠义卫甲士抬着姜星火的身体进了马车,运往诏狱。
而岸边胖胖的朱高炽,早已孤身等在那里,看着朱棣和李景隆先后走下船来。
父子相望,朱高炽忽然觉得今天的朱棣有些不太一样,他的身上少了许多杀伐冷冽,而是多了几许微不可查的伤感与喜悦。
“炽儿,父皇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
朱棣定定地望着大皇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父皇会把最近的事情一一给你解释,但在此之前,你要随父皇去见一个人,证明一件事。”
于谦分鱼,称量天下
杭州,钱塘镇。
钱塘镇周遭环境极美,粉墙黛瓦,一侧还有西湖环绕。
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开放,香气扑鼻,不时有几尾鱼跃起来,在水中嬉戏。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数片绿叶飘向空中,在碧波之上翩然起舞。
在湖畔,有一处用竹竿削制的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爬满了青藤的东厢屋边有一处葡萄架,下面还放着一张老旧的摇椅。
“嘎~”
听见有鸭子叫的声音,朱棣与纪纲扶着朱高炽稍稍绕了几步,湖边草色青葱,几株树丛上绽着粉白相间的花,与藏在娇艳荷花后的浮水鸭子相映成趣。
湖前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孩,边上同样围了几个孩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谦就在此处吗?”
听到朱棣的疑问,纪纲躬身道:“回禀陛下,锦衣卫已经悄悄排查了整个杭州城,符合陛下描述的,便是此孩童。”
随后,纪纲遥遥地指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小孩。
“此孩童出身仕宦世家,如今家道破落了,但从小聪颖过人,据说才四五岁便喜读苏武、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故事。”
朱棣微微颔首,按捺下心头迫切,扶着好大儿缓步前往。
而围着大石头的孩童们,见有三个陌生人来到,也纷纷停止了争吵。
唯有一个胖墩孩童,口中还嚷嚷着不休:“凭什么分给二狗的鱼比给分我的多?”
被他点到的“二狗”生的瘦小,口中结结,此时抱着怀里的几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呆了几息,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子是二狗想出来的,下午抓鱼最卖力气的是谦儿哥,怎地也轮不到你,谦儿哥给自己分的最少,你还不知足吗?”旁边一个女娃娃指着胖墩说道。
胖墩犹自一脸不服,嘟囔道:“辛苦一下午,都不够饿的。”
静静地听完了几位伙伴的诉说,站在大石头上身着布衣的小孩,认真数好竹筐里的鱼,方才跳了下来。
大约是见朱高炽穿的体面,身边孔武有力的朱棣和纪纲也衣着光鲜,小孩认真行礼道。
“见过三位官人。”
“你便是于谦?”朱高炽的目光下满是审视。
朱棣嘱咐过他,此番前来,以朱高炽为主,而朱棣和纪纲扮作他的仆从。
于谦对视着朱高炽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
“正是在下,可是我等争吵扰了三位清静?”
朱高炽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伱且继续吧,当我等不在便好。”
于谦闻言倒也坦荡,又回头对几位同伴挨个叙话了起来。
“小妮,大家辛苦一下午,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卖力气多卖力气少,你委实不该说这话,凭白伤了人心。”
“谦儿哥,我”
女娃娃闻言不太认同,但依旧点了点头,对胖墩道了个歉。
随后,于谦又拿出一张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手帕,认真地给瘦小的二狗擦去鼻涕眼泪,随后揣进怀里。
最后,于谦跳上大石头,把竹筐里仅剩的四条鱼,又挑出两条大的,递给胖墩。
“晓得你食量大,此时定是饿了,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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