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命中注定要干成一件事,那么,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莎士比亚《暴风雨》
伦敦证券交易所内,莱昂内尔低下脑袋静静的听完亚瑟的计划,这位犹太少爷的心境古井无波,他的脸上既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笑容,也没有浮现哪怕一星半点的悲哀情绪。
他只是握着那根镀银的圆头手杖,微微杵在了大厅的地板上,微微冲着亚瑟摇了摇头,他低声念道:“亚瑟,我们当然是朋友,所以,如果你想要罗斯柴尔德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一万镑、两万镑,这都没有问题。但是,这不是几万镑的事情,如果我真的按你说的那么做,一旦格林威治的情况并非像是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那罗斯柴尔德这十几二十年在不列颠的经营可就都要毁在今天了。”
说到这里,莱昂内尔还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支票放在了亚瑟面前:“这笔钱,代表了我个人对你的信任。但是,再多的部分,就不是我个人所能决定的了。亚瑟,你要对伦敦市民负责,而我,也要对所有信任罗斯柴尔德的投资者负责。”
亚瑟摘下帽子,瞥了眼身前的那张支票,他捋了捋头发,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烦。
不过,他依然笑着握住了莱昂内尔的手:“不得不说,我有点失望。不过,莱昂内尔,我理解你的决定。”
窗口前的交易员听到两位大人物的对话,只觉得天好像都要塌下来似的,他竭力向上帝祈祷,然而却依然无法避免今天成为证券交易所的受难日。
他望着莱昂内尔离开的背影,小心翼翼的冲着亚瑟问道:“警官先生,现在,您依然还是要买入公债吗?”
“当然。”亚瑟将窗口前的支票聚拢在一起:“而且我要买的还更多了,三万七千两百镑,加上罗斯柴尔德先生私人赞助的五千镑一起。”
交易员闻言苦笑道:“先生,您这是何必呢?如果您读过《堂吉诃德》,那么您应该明白,身为一名骑士,对风车发起冲锋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凶多吉少的情况下,死撑一定不算聪明,因为聪明人通常会选择保全性命,以等待日后的机遇。而世界上最结实的基础,就是钱了。”
亚瑟听到这话,只是笑着将手中满满一沓的汇票递了过去:“看来您确实很喜欢《堂吉诃德》这本小说,以致于可以随口复诵里面的名言警句。既然如此,那您想必也记得,那里面还说过,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脑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才趣味无穷。”
交易员闻言,撇着嘴叹了口气,他不由自主的顺着亚瑟的话接了下去:“有句话也许听起来不厚道,但是我真希望堂吉诃德一辈子疯下去。”
亚瑟摘下帽子微微俯身,冲他笑道:“那么,先生,请吧。”
交易员深吸一口气,从他的交易席位上站起,挥舞着还沾着亚瑟体温的支票声嘶力竭的高喊道:“亚瑟·黑斯廷斯先生,以85.5点,吃进面值43500镑的不列颠公债!”
三万七千两百镑,这是一笔大钱,大到可以在伦敦买上几十间高档别墅。
但在伦敦证券交易所,它又显得像是笔小钱,小到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将处于恐慌状态中的英国公债向上拉升0.1点。
那些股票经纪人和投资客看了眼从亚瑟身边转身离去的莱昂内尔,他此时就坐在属于罗斯柴尔德的席位上纹丝不动,既没有抛售公债也没有高调吃进。
对于那些在伦敦证券交易所厮杀多年的老油条来说,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罗斯柴尔德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格林威治的危机依然悬而未决。
转瞬之间,刚刚平静下来的伦敦证券交易所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疯狂之中。不少人卯足了吃奶的劲儿想要率先奔向亚瑟所在的那个交易窗口,而这仅仅只是为了能抢在其他人的前头,夺取这里比其他窗口高出0.1点的公债收购价格。
“我这里有2000镑的公债,全部卖出!”
“我有3700镑,卖出,我也全部卖出!”
“我……我有……该死!米勒,你这个老杂种!不要挤我!我从前真没看出来,你原来是这么没有教养的一个家伙!”
在新一轮的抛售狂潮中,这些平日里以风度翩翩和贵族气质而闻名的金融城绅士们简直就像是一只只饿了几个星期的狮子,为了能从亚瑟抛出的这块小排骨上撕下一根肉丝,他们甚至不惜大打出手。
如果不是忌惮刚刚到达这里的三十多位苏格兰场警官,他们这会儿兴许早就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射击了。
亚瑟的三万七千两百镑就像是倒入大海的一瓶水,虽然溅起了一阵浪花,但没过多久,大海便重新恢复了它的正常状态。
85.5点,85.2点,84.9点……
公告板上,负责手持粉笔划线的工作人员几乎跟不上公债下跌的速度,他刚刚写上一行新数字,还没等喘口气,耳边传来的新报价便迫使他又要忙不迭的将刚刚写上去的价格杠掉,转而再填上一个更低的数据。
整个交易所都弥漫在绝望之中,虽然这里的绅士们大多身体健康、衣装体面。
但他们却感觉,此时正在格林威治与暴动人群交手的仿佛不是苏格兰场警察和守卫伍尔维奇兵工厂的皇家骑炮兵,而是他们这群股票经纪人。
这里也不是什么伦敦证券交易所,而是人间地狱。
或许是扛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又或者是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人群当中某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已经开始出现了头晕眼花的现象,身体稍弱一点的已经被仆人们搀扶着坐到了证券交易所的长椅上休息。
这些老头子一边哆哆嗦嗦的抽出手帕,小心翼翼的擦着脸,一边还不忘用他们那双精明了几十年的小眼睛死死盯住交易所内的公告栏。
83.3点,83.0点,82.8点,82.7点,82.7点……
公告牌上的数字就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劈在这些精明老狐狸的头顶。
老头子们身体前倾、伸出脖子,他们互视一眼,仅仅用眼神就完成了交流。
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一股狐疑与疑惑的气息。
公债的下跌趋势正在放缓?
他们又抬头瞧了眼疯狂抛售的人群。
这些人还是在卖,并且卖出的疯狂劲头有增无减……
既然如此……
那,又是谁在承接他们抛出的公债呢?
老狐狸们下意识的齐齐望向了不远处属于罗斯柴尔德的席位,莱昂内尔·罗斯柴尔德依然还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坐在那里,他的表情严肃,看起来与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但有心之人却发现,他的口袋比方才变得更鼓了,那里正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洁白信封。
罗斯柴尔德得到消息了!
晴天霹雳!
老头子们在短暂的震惊后,不由自主的眼珠子一转。他们没有直接开口沟通,生怕泄露了消息,而是眉毛微微上挑,似乎是在找对方互相确定。
这些老经纪人里有不少是和莱昂内尔的父亲内森·罗斯柴尔德同一个时代的,所以他们当然也记得当年内森这个该死的犹太暴发户是怎么在金融城一战成名的。
1815年6月18日爆发的滑铁卢战役,不仅仅是威灵顿公爵的胜利,与此同时,那也是内森·罗斯柴尔德的胜利。
当威灵顿公爵指挥的反法联军击败了复辟的拿破仑·波拿巴后,一位战地信使于6月19日清晨抵达英国弗克斯顿,并向已经等候在那里整整三天的内森·罗斯柴尔德报告了这一关键性的战局结果。
内森得知英军获得胜利后,没有第一时间公开此消息,而是选择在市场尚不明朗、社会普遍预期英国可能战败的情况下,秘密地赶往伦敦证券交易所。
在交易所中,内森故意制造了一种假象,他指使罗斯柴尔德下属的股票经纪人抛售不列颠公债,似乎英国已在滑铁卢战役中失利,这导致市场上出现对英国债券的恐慌性抛售,从而使得债券价格大幅下跌。而内森则在这场国债抛售的恐慌潮中大捡特捡廉价筹码。
在滑铁卢战役结束后,内森率领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也瞬间跃升成为可以与巴林家族并列的,英国公债的几个最大私人持有者之一。凭借这层身份,他们也顺理成章的列席成为英格兰银行的二十一个原始股东之一。
而从那天以后,金融城里再没有人敢当着内森的面骂他是个没有艺术品位的犹太暴发户了,即便这老头喜欢冲着陌生人晃荡他那装满金币裤兜来炫富的行为确实挺惹人讨厌。
这帮老经纪人很快就在眼神交流中达成了一致。
真不愧是内森的儿子,手法都和他那个粗鲁的父亲如出一辙。
这帮该死的犹太佬,难道觉得我们很好骗?
老经纪人们一阵无言,他们既没有起立离席,也没有立刻挥舞着支票加入抢筹的行列,而是不动声色的唤来手下的学徒,冲着他们轻声耳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