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可以随便看水根几眼,反正水根眼珠总长在华红霞身上,对于旁人的注视很迟钝。
“我洗过手才拿茶缸,一点也不脏啊。”
水根眨眼,小狗的忠诚写在里面。
他蹲在华红霞面前,捧着茶缸,无形的尾巴似乎在风里摇,摇得快委屈上了。
男同志小便之后要洗手,否则脏得天打雷劈,红霞的话他记得比铁律还牢。
“没说你。”
华红霞说着接来茶缸,揭盖一看,想都没想转手给了杜蘅,“阿蘅,甜的,你喝。”
拳头大的红糖块小山一样窝在颜色渐浓的温水里。
茶缸晃几下,水波跟着冲散更多糖色下来。
华红霞产后才出月子,这一大茶缸的红糖水是水根给她预备的,不止这缸水,一边屁股亲田埂,席地而坐的大活人,也是给华红霞预备的。
水根把自己预备给华红霞,来帮媳妇干活记工分。
然而华红霞说什么都不肯在家闲着,非要参加春耕。
杜蘅知道,这是为了她。
“我不渴。”
别的话她没多说,两人之间不用客套,华红霞接了正要喝,田里突然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笑骂。
“我操,又使大劲儿了。”
平车整个倒扣过来,土灰飞扬。
推车的男知青显然故意,故意让车翻了,满带草根小虫的一车土大半倾在一位名叫王喜春的男知青脚下。他正在吃大伙早就吃完的午间饭,一个馍。车翻了之后,白馍立马变灰馍。
王喜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脚下没腿肚的土好像不存在,馍上的灰也好像不存在。
他继续吃。
视一切为不存在。
“打一场平田整地的人民战争”标语还在王喜春身后树干挂着。
他正好坐在“整”字下方。
头顶着一个红底白色,大大的“整”字。
像专门为他做的注解。
此时此刻,整个画面散发出一种超时代的幽默感,显得可怜又可笑。一串窃笑里男声女声都有,清一色,充满大大的快意。
全是生产六队的笑声。解气的笑声。
杜蘅之所以记得他叫王喜春,因为这人在生产六队里是个异类。
这是一批军干子弟的队伍,人人都是直腰杆,窝胸驼背的王喜春混在里头,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他的刘海很油很腻,额前头发踏扁,完全盖住眼睛及一半鼻梁,有时风一吹,眼睛获救,异常有光的眼睛被救出来,整个人显得素白无辜,加上一点秀气,变成一团闪光的矛盾体。
尽管六队知青们称他眼里的光为“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