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玄澄走后,老衲本也打算在后山秘洞了此残生,以调教弟子,参悟武学为乐。
怎奈何,老衲承了徐掌门的恩惠,少林也欠了徐掌门恩情,是以,这一趟老衲是不得不来。”唐老奶奶嗤笑道:
“我面前,你也敢称老衲?你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九五神君’宋抱石。
哪怕出了家,剃了度,都还是那个宋抱石,也只能是宋抱石!”
九五神君宋抱石!
这个名字,远比“天绝”二字要震撼人心,“六绝剑神”齐齐失语,“剑”、“老张飞”、“一线王”的面容则是越发凝重,知道眼前之人,恐为今生最强之敌。
“九五神君”昔年以“屏风四扇门大法”纵横江湖之时,就有无敌之姿。
如今他潜身少林数十年再出,武功比之当初就算没有精进,也是一个足够可怕、足够恐怖的敌人。
就连自在门一行人,也是面露惊容,这才意识到,为何这老和尚的言语中,会有如此浓重的杀气,看来这位“九五神君”即便参禅多年,仍是不改本性!
天绝又是一笑:
“既然您老人家一意请求,那老衲便又做一次‘九五神君’,又如何?”
他抬起头,那种温和淡然的神情猛然一收,变作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豪情,语气中也带上了不可违逆的威严。
“现在,谁先来领死?!”
即便仍是身穿僧袍,可如今天绝给人的感觉,当真就是一位君临世间,称雄称霸,手掌天下权,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
——
天绝虽是爆发出了无穷威势,对几大高手正面邀战,但在此时的元限眼中,仍是只有那团飞驰而来的紫青光影。
他浑身那层淡淡金色,在这一刻显得越发沉凝,不再如金漆,倒像是斑驳黄铜,雄峻身躯就如一尊陈旧的怖畏金刚相,绝不为外物所动。
元限向前踏出一步,满地尘土、草茎、碎石倏然飘起,如悬停雨珠,又像是蓄势待发的箭矢。
元限的身影也凝固其中,好似整片天地,都在此刻变成一张静止不动的图卷,唯有一物,不受限制,宛如风中柳絮,仍在悠然飘动。
那是元限的一根发丝。
发丝垂落元限胸前,他他手中那张袖珍小弓的弓弦微微一震,就是这一次微震,立时令静止画面轰然破碎,化作轰鸣雷动。
元限嘴唇蠕动,轻声念道:
“白发三千丈……”
随诵念声,他那张空洞的面容骤然扭曲起来,做出无比痛苦的神情,可眼神却丝毫未变,就像是带着一张拙劣且滑稽的人皮面具。
诗未念完,原地骤然响起一片箭雨离弦、弓背崩动之炸响,将他的语声压低,变作模糊不清的杂音。
元限周身荡开一圈圈透明状波纹,万千碎块呼啸而出,那一根纤细发丝,更是凭空消失无踪。
如今徐行距离元限已不足两里。
半空中,他忽地一抬头,便见一根纤细发丝,自前方悠然飘来。
徐行想也不想,右臂探出,五指成爪,气流卷动,激起清脆碰撞声,叮叮当当,如溅珠碎玉,正是“天羽明王爪”。
就连天绝这样的巅峰强者,都无法避开徐行的“天羽明王爪”擒拿,这一根小小的“青丝箭”自也不能。
徐行五指攒簇聚拢,将这一根纤细发丝拈住,无比精确,不差分毫。
发丝在五指间剧烈震动,嗡鸣不已,最后令徐行的指缝间都溢散出淡淡青烟,可见威力之大,速度之快。
纵使接住了这一箭,徐行仍是微微一怔,因为他感受到,元限这一箭,不带丝毫凌厉之劲,只有一种情绪,一种自伤且伤人的情绪。
这种情绪并不像澎湃奔涌的大浪那样,一下子将人淹没,而是如同一条汩汩流出的溪流,细小却深沉,缓慢而绵长。
那是一种循序渐进,如滴水穿石一般,逐步侵蚀人心的坚韧力量。
这种力量,就叫做愁。
只一见那根纤细发丝,徐行便想到了一句诗: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正是元限一箭射杀了智小镜后,从她身上,领悟出来的“伤心小箭”变式。
当诸葛自愿放弃竞争,智小镜嫁给元限这个杀父仇人,又将身子交给三鞭后,她本就残破的心便彻底粉碎。
在为元限求取“山字经”的日子里,智小镜没有了恨、没有爱,也没有了执着,她只是惆怅,只是忧愁。
这种情绪不像积郁,一朝得志便能尽散,不像怒气,拔剑而起便能发泄,更不像恨意,大仇得报便能终了。
这是一种百转千回、缠缠绵绵的力量。
最终,智小镜在元限箭下得到解脱,可这种愁绪,却被元限继承,成为智小镜曾经活过的证明,也成为他用于对付诸葛的武器。
一个人,究竟如何才会“伤心”?
在元限看来,一切“伤心”都是“自伤”,只有自己的经历能让自己伤心,也自己的感受能让自己心碎。
对旁人感同身受,本是天地间最难的几件事之一,可元限却用这种泯灭自我的方式,另辟蹊径地做到了。
他不只是将自己练成了“伤心小箭”本身,更是将自己炼成了一面没有自我的镜子。
只有这样的镜子,才能够倒映出每个人心底深处,最真实的自我,反应出他们最真实的情感。
而没有自我的元限,便可以用这样一点情感来伤敌。
一般来说,能在武学之道上有大成就者,莫不是大情大性,且有丰富经历之辈。
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难以抵挡元限的“伤心小箭”,他们过往的一切,在此时都会化作将自己致于死地的武器。
但是,对徐行这种人,元限的“伤心小箭”,没有起到作用。
他不是不知愁滋味,离开前世熟悉的地球,又离开大明世界这个第二故乡,以及那些朋友、兄弟、亲人后,徐行也会惆怅感伤。
但在徐行这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看来,人从出生起,便踏上了一条大步迈向死亡的道路。
这条道路,就叫做人生。
这本就是一条不能回头,也无法避免离别的道路,既如此,何不昂首阔步,直面一切?
为此伤怀若久,不过是徒增烦恼,浪费人生罢了。
正因有这样的想法,徐行才会随心所欲,或者说肆意妄为,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开心快活。
徐行是善感,而绝不多愁。
因此,这样的箭,根本无法伤到他。
不过,元限展现出来的手段,仍是让徐行耳目一新。
自他从琅嬛福地出关以来,所面临的绝顶高手,如凌落石、巫行云、天绝,皆是强在可以引动天地灵力,达到一种短暂的“天人合一”境界,并以此施展出种种超越常人想象的武学。
其中尤以天绝为最,他几乎已彻底脱胎换骨,从血肉之躯升华为一种纯粹的灵体生物。
但元限的武学道路,和他们截然不同,如果说天绝等人乃是一种极致的“外求”,那元限就是一种极致的“内求”。
徐行曾经说过,念力是一种比内力更“内”的力,但元限更是将这种“内”穷尽到了另一种层面。
他所把握的,乃是情绪。
其实,借助情绪之力,本就是自在门的绝活,自韦青青青以下,自在门弟子最擅长地便是将种种感受、情绪作为力量,来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堪称奇诡的武学。
他们纵使是要借助天地灵力,也并不是靠着强绝念力去操纵,也不是如密宗大法一般,用礼敬神佛的方式求祈祷。
他们做的,是共鸣。
用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心意,去与天地间的灵力沟通交流,让灵力能够自愿地随自己而动。
这也是为什么,在面对诸葛正我之时,方应看“一气贯日月”神功的力量,会反过来为他所用。
其实,每一个练武人都知道气与意合的道理,但是心意善变且复杂,想要每一招每一式,都能完全反映出当下心绪,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并且,心神既可以加强招式的威力,也会反过来,影响招式的发挥,心一分,动作就有缺憾,神一散,武学便有破绽。
所以,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力量,令这心念变化,不至于干扰招式,武者们的第一课,往往就是凝神聚气,摒弃杂念。
哪怕是诸葛正我,甚至是韦青青青,都做不到时时刻刻调整情绪,始终维持与天地的共鸣,也不能把千变万化的情绪之力,尽数融入招式。
所以,他们也只是将这种情绪之力,当成一种增强攻势的辅助,仍是用内力及灵力来杀敌。
可元限不一样。
他完全舍弃了内力,也舍弃了灵力,更是舍弃了人与天地的共鸣,只追求人与人之间的感同身受。
通过这样的舍弃,以及极致的“内观”、“审视”,他已能够将人身中,一个个宛如泡沫般转瞬即逝的情绪、念头,都提炼为真实不虚的力量。
这是一种完全源于心灵,没有衍生内力,也不牵扯灵力,更不干涉肉体的极度“内化”之力。
这种力量,与徐行“打破虚空”之后,所取得的“真空妙有”境界颇为类似。
只不过徐行是“本来无一物”的自性真如,元限则是舍弃一切,隔绝一切,最终换取了染化一切的能力。
徐行先是一惊,复又一叹。
——可惜了。
若是早知道元限有这般手段,他之前就该去元神府见识一番,现在才来,就不免有些无趣了。
正感慨间,元限已连发六箭,挟七情之力,遥遥横击而来。
从刚才那一箭中,徐行已有些隐隐约约的感悟,所以这一次,他干脆挡都不挡,凭超卓的精神境界,将这种种情绪之力尽数吞没。
因受六箭后,六种情绪在徐行体内翻涌掀波,他更是难以抑制地回忆起往事,用六种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些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
一时间,徐行甚至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分割成六块,然后用六种滤镜,审视自己的回忆,哪怕是同一段经历,通过这种方式,竟也能有六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通过这种方式,徐行对“情绪之力”的了解、掌握,都更上一层楼。其实,以他的精神境界,早已能够把握自己的每一缕心念。
但真情总是由衷而生,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徐行能够把握的,只是那一刹那的存在。
可是,在接了元限七箭之后,他却隐约察觉到,喜怒哀乐等一系列复杂变化的趋势和走向。
这一刻,徐行心中有了某种深刻的感悟。
——天地间的力量固然伟大,但心灵深处的力量,也绝不逊色分毫,甚至是犹有过之。
他以前凭着神魂强度和精神念力,强行干涉现实,改易肉身的做法,现在看来,比起元限这种无比精细的操作、润物细无声的染化,还是有些过于粗暴,不够自然。
若是能够学着元限的手段,把握种种情绪的生灭,甚至是将情绪也化成力量,他的“真形法体”也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不过,很显然,元限自己也没有抵达那个境界。
七箭落定,徐行已落在元限身前一丈之地。
看着面色空洞,还欲拉弓放箭的元限,徐行摇了摇头,叹道:
“舍弃一切,换取纯粹的情绪之力,的确是个好想法,但是,这真是你的武学吗?
伤心小箭是智家的神兵,自在门大法、忍辱神功来自韦三青的传授,山字经更是智小镜为你取来。
元限啊元限,枉你身为自在门弟子,终其一生,可有属于自己的独创,又可有属于自己的志向?”
接下来这七箭后,徐行对元限的武学进境,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不仅知道了“伤心小箭”的原理,更明白了他武学的缺漏之处。
徐行看得出来,为了击败诸葛正我,元十三限已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武功都舍弃,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伤心小箭”上。
所以,他也就从“元十三限”,成为了现在这个元限——只有诸葛正我这一道大限的元限。
可是这样的伤心小箭,又有什么意思?
情绪和心意,本是这世间最千变万化的东西。
可自从元限舍弃“自我”之时起,他就失去了变化的可能,“伤心小箭”的力量也已彻底恒定。
这一箭,或许能够射杀世间九成九的人,也或许当真能帮他报仇雪恨,却不会再有新的突破、新的变化。
就算元限用这样的箭杀了诸葛正我,也不能证明他比诸葛正我更强,只能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诸葛正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关心他,爱护他。
徐行相信,这绝不是元限的本心。
在这漫长的仇恨纠缠中,元限变了,他不仅变得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求胜的初衷,也变成了要诸葛死。
并且,在徐行看来,这样的箭法也实在是无趣至极,他觉得这种行为,就类似于前世所知那些,为了父母伤心而自残,甚至干脆是自杀的孩子。
无论究竟是谁的错,这样的举动,都没有丝毫意义。
听到徐行的质问,元限仍是不为所动,只一味拉弓,徐行又摇了摇头,叹道:
“罢了,想必诸葛先生也不愿你死得稀里糊涂,我就发发善心,先帮你找回自我,再让你做个明白鬼。”
其实,元限这种人,徐行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对该死的人,他一向只负责将对方送进地府。
奈何,元限还有一个身份,乃是诸葛正我的师弟,徐行又颇受了神侯府的恩惠,对这位神侯也是惺惺相惜。
反正元限一定要死,也一定会死,徐行自不吝让他在死前,发挥出最后余热,最起码让诸葛不至于那么难受。
言语落定,徐行又是一步踏出,眉宇间绽放灿金神光,翻掌盖在元限身上。
元限身躯一震,头颅猛地垂落。
徐行正是将元限刚刚打入自己体内的七种情绪之力,原封不动地返还了回去。
两人相对而立,默然对视。
元限只觉无数记忆在此刻,如潮水般涌入心头,却是模模糊糊,令他看不真切。
这浮光掠影的回忆没有让元限清醒,却激活了那唯一留存在他体内,令他能够支持到今日的执念。
元限的雄躯忽地开始剧烈震动,他猛地抬起头,神情痴惘狂乱,纵声嘶吼,状若疯魔。
种种情绪在他的体内交织纷乱,有对智小镜的喜与爱,对师尊的敬与畏,对诸葛的怒与恨……
到头来,最浓烈也最根本的,乃是一种踌躇满志、壮志凌云,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情怀。
这正是元限和诸葛不对付的根源:
——只因他是一个骄傲骄纵,狂妄狂放,自大自负且自诩能够纵横天下,睥睨群雄的人!
只不过,这种志气在长期的失败中,被消磨殆尽,最终成为对诸葛的执念与仇恨。
其实,这本不是元限的本意。
现在,徐行便帮他找回了这个本心。
元限终于睁眼。
他眼中的空洞、虚无尽数淡去,浑身翻涌的恨意、怒意也渐渐消退,整个人变得无比平静。
配合上他那张淡金色的面容,看上去,当真有几分神佛的超脱之气。
徐行并不惊讶,只是挑起眉毛,跃跃欲试、饶有兴趣地提议道:
“再射一箭?”
元限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再睁开。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