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阁内灯火通明,如曦半合著眸,睡眼惺忪地坐于帘幔屏障的案桌之后,即使底下众人再如何高谈阔论争辩不休,她仍是一副恍惚无神的模样。
这些天长居长乐坊,除了看顾住新酿的酒外,就是和严阙瞎扯闲聊,以各种甜食果腹度日。
待筋疲力尽再撑不住回宫躺下,兰兰却一把将她拉到无为阁来,说是忽有数起暴动发生,众臣夜聚无为阁密商,盼她立刻前往主持大局。
无为阁是她平日批合奏章和面会朝臣商议国事之所,但她这些天与那贫甜的严阙走得过近,镇日都是在吃甜食、论甜食,弄得几乎都没好好休息。
她现下脑袋瓜子混沌不清,耳际嗡嗡作响,底下人讲话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御案前人影闪动,如曦的眼脸缓缓而沉重地眨了一下,接着再也听不见任何朝臣建言,瘫在椅背就气息均匀地打起盹来。
突然,忽有“暗器”由顶上屋梁处射下,击中如曦的额。
“哎呀!”如曦疼得叫了声。“谁打我?!”
群臣声息顿化寂静,个个停嘴看着忽然发出清致柔亮嗓音喊痛的小皇帝。
那暗器掉落在桌上,如曦一手抚着头、一手将其拾起,发现原来是块白糖饼。再抬头往上一望,只见梁上一抹婀娜身影朝她挥了挥手,正是那最最尽职专门督促她的女官兰兰。
梁上的兰兰接着射了第二发,为避免朝臣发现,她出招时并无带劲力,暗器发出时半点声响也没,完全无声无息。
“还来?”如曦疼得不得了,再抬头望向她的好表妹,不晓得她想干么。
兰兰的武功在武林中算是一等一的,但她练得最好的算是轻功与内功,守卫森严的皇宫她皆来去自如,就算朝臣中有严阙这等高手,只要她以内力收敛气息,对方就无法察觉她的存在。
声音!兰兰以唇语提醒如曦。
底下臣子皆缄默不语,虽然不晓得皇帝在做什么,但也不敢打扰他。
然而就在众人纷觉奇怪,为何小皇帝只是属于少年的低沉声调,突然变成细腻女声时,立于朝臣之首的严阙,一双眸子却愈益深沉了起来。
小皇帝的声音听在严阙耳里,有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严阙焦躁着,某些东西在他急欲厘清的脑海里想要窜出成形,但他不但没有整理思绪,反而极力压抑。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严阙立刻令自己镇定下来,主要他如今身处朝堂,不该想及私事;再者,他也不愿多想。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吧!”如曦摸了摸受创的额头,清了清喉、压低声音,无奈地道。兰兰肯定是晓得她会撑不住睡着,才来监视的。
“皇上,南方叛民已聚结成军,势力日渐扩大,如今危殆之时,恳请皇上切务专于国事。臣等知深夜商议有碍皇上就寝,但因涉及国本兹事体大,尚请皇上留心议题,稍会再作休息也不迟。”严阙冷冷地说道。
严阙语调冰冷,虽不是存心给人难堪,但那番话听来却语带讽刺。
如曦心头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差点儿没重伤倒地。不愧是专职督促者排行第二位的丞相严阙,此人居然可以不顾她的面子,直接点明她在打瞌睡的事。
说起来气人,这家伙明明跟她一样待在长乐坊,守着甜酒、吃着甜食彻夜不眠的啊!怎么她累得七荤八素都快趴了,他却还能中气十足,精神饱满地教训人?
“谁说我没留心?朕一直都有在听,只不过见诸位爱卿意见纷纭,一时间无法作主而踌躇思索罢了。”为了自己的面子,如曦硬是谎称自己十分清醒。
“哦?皇上为万乘之尊,说出口的话还是几经思虑的好。”方才唤了小皇帝许久,才得小皇帝应答,现下小皇帝又有初醒时的浓重鼻音,严阙直觉小皇帝刚刚根本就是睡着了。
“现在是在谈叛民已集结成军,准备朝北方进攻之事,丞相要诸位大臣举荐良材出兵讨伐。但朕以为合适人选难寻,战事一起必劳民伤财削弱国本,若能化干戈为玉帛,用怀柔政策招降叛军,才是根本之道。”如曦拚了命把刚刚左且进、右耳出的部分强行拉回,头头是道地说了一番。
抬头一望,梁上的兰兰朝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对她即使睡着也能记下议事内容的功力显得佩服。
哪里哪里!她两片红唇缓缓而动回应兰兰。是你教导有方。
好说好说,专心点吧你!兰兰迅速翻下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无为阁。
如曦叹了口气,这个兰兰不愧是出身于武林世家,身手矫捷非常人能及,用暗器的功夫也独到,居然连饼都能拿来偷袭她。
她现在才晓得,原来用白糖饼打人还满痛的。
“皇上此言甚是,”生得玉树临风的康王“肚子饿”向前一步。“但如今叛军作乱有燃眉之急,臣以为,还是先出兵镇乱以平定朝中人心。”
严阙接着发声。“叛乱起因皆为干旱所致,臣却以为,应该借镜上回岭南干旱处置,放粮南方,否则也只是治根不治本。”
紧跟着长得像头熊的永掖侯“肚子痛”又说:“但如今国库空虚,若贸然放粮,一则朝廷有损,二则南方叛军得粮草之助,扩大了实力,这无疑是自砸痛脚。还望皇上三思。”
这几个人说得都有道理,如曦一时间举棋不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严阙似乎察觉了她的踌躇。“皇上,取利而不取其弊。”
严阙一语点醒,如曦拍了桌子叫道:“那就先派军过去镇压,但只是围堵而非歼灭,别让叛军四处流窜乱事,然后趁着这段时间,再筹措粮食赶往南方赈灾,这样总行了吧!”
“皇上英明!”底下群臣齐声道。
“哼哼,知道就好。”志得意满地学起兰兰不可一世的腔调,今日总算有了些成绩,她乐得很。
“皇上,为人处世须虚怀若谷,切忌心高气傲才是。”唯一一个不与群臣附和而行的严阙冷冷地望着她。
“严阙你好大胆,竟敢评朕心高气傲。”她可是皇帝耶,严阙真是不怕死。他又不像兰兰有免死金牌在手,就不怕伴君如伴虎那句古训成真,改明儿个被她来个满门抄斩,半个不留。
“臣只知丞相一职,除了国事之外,更加必须对帝王举止有过必言,这是臣的职责,历代以来的丞相皆需如此。”
如曦气得嘟起了嘴。
朝廷间唯一会冒着性命危险对她谏言的,只有严阙这个丞相而已。
“你——严阙,赈灾的粮食自己去发落;然后你——“肚子痛”啊、不度止恸,镇压一事由你负责。”难得被人说英明,严阙居然连这点小小的乐趣也要将其夺走,如曦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长乐坊时,明明就跟她很合得来,但换作是在皇宫之中,就变得那么惹人厌?
“臣以为出兵一事应该另择人选,永掖侯向来坐镇京师,现在离开实在有些不宜。”严阙再次上奏。
“严阙,到底我是皇上,还是你是皇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你替我作主,我才做得成?”如曦堵了回去。
“臣不敢。”严阙退了下去。
其实如曦也明白,严阙只是尽忠职守罢了,可也不用每天都摆那副晚娘面孔给她看吧?
她这个皇帝真做得不好,令他不满意吗?
虽然她毕生志愿是成为人家的好妻子,生一堆免患子,然后蹲在家里玩儿子。
但她排行第二的志向可是富国昌民,再开太平盛世。
你——好样的你,回去休想我做甜食给你吃。如曦在心里头碎碎念着。
事情搞定,她起身准备回宫蒙头大睡,哪知又有几位老臣子相偕站了出来。
“启禀皇上。”
“什么事?”跟前路着的是三朝元老,胡子头发白花花。
“臣等已经选定多位才德兼备的闺秀,今献上丹青图,请皇上由其中挑选几位。这些图像盼皇上先行过目,就算看不中意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来的。臣会尽力为皇上搜罗美丽女子,先立几位妃子,尔后待皇子出世,再确”几皇后主持后宫。”
老臣子们话说得胆战心惊,一方面怕皇帝的气还没消,一方面却又深感此事不得迟疑,于是再想了想先帝待他们的好后,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站了出来。
“朕不是说过如今局势未定,不适宜”如曦才想说几句狠话吓吓眼前几位老人家,哪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中居然有人声泪俱下,当着众臣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却总是不肯早日立妃,臣等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先皇只有留下皇上这滴血脉,若微臣有生之年无法看见皇上开枝散叶,生个十几二十个子嗣,那臣就算死也无法瞑目,九泉之下更无颜面见先皇啊!”老臣子哭得淅沥哗啦,使得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算了算了,把画送到我寝宫里去,我答应会好好看看,你们别再哭了。”看老人家哭得肝肠寸断,如曦心就软了下来。
“君无戏言。”
“好好好,君无戏言。”如曦只能先安抚他们。
老人家欢天喜地收起了哭容。
真是头痛,她这身分怎么能立妃呢?若真立妃,那不是误了人家女儿了吗?
不管了,她现下累得只想回寝宫昏睡个三五七天,一切就交代给她最所向披靡的女官兰兰去处理吧!
临走之前,如曦无意间接触到严阙的目光。
严阙凝视着她,但她却解读不出严阙眸底所隐含的意义。
严阙只是沉默地将灼热的视线放在她身上,紧紧地瞅住她不放。
算算时间,如曦也睡了整天。
兰兰沏好一壶浓茶放在桌上,转向床榻上好梦方酣的她。
如曦呓语了声。
“该醒醒了,永掖侯就要出兵南蛮,你得起来拦住他。”兰兰摇了摇她的皇上。
“再一会儿”如曦窝进被褥当中,不愿起身。
“真是的。”兰兰心想如曦大概是累坏了,反正外头还有事得忙,她晚收再来吧。“等会儿再来叫你,睡醒了别乱跑晓不晓得?”
“唔”如曦半梦半醒间,听见兰兰关上房门出去的声音。
她睡得有些累,肚子有些饿,在床上几经辗转翻覆了半个时辰之后,才缓缓地爬起身来。
外头天色已暗,兰兰刚刚在耳边跟她说了地?悦茨兀克你久惶?宄你br/>
她搔搔头,发觉丹青画居然摆在她的床头,她放意漠视它们的存在,起身换上紫纱罗裙,随意梳了梳头,翻下地道又往长乐坊而去。
几个时辰后兰兰回来见着满室凌乱,床上被褥也掀得七零八落,寝宫内空荡无人,便明白她那宝贝皇上又消失了。
这副情景看得兰兰不禁脸上一阵抽搐,额间青筋暴露。
“叫你别乱跑,居然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她怒吼的声音,怕是连皇宫之外都听得见。
长空如墨,轰隆一声巨响传来,惹得如曦频频望向窗外。
“怎么了,小师傅?”打扫长乐坊的小厮问道。
“河东狮吼?”她皱了皱眉。“我好像听见兰兰在叫我。”
“是打雷吧!”小厮笑了笑。
如曦耸了耸肩,接着问了她最关心的话题。“严阙呢?严阙今天有没有来?”
外头端着脏盘子要进厨房的另一名小厮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立刻道:“严大人刚刚由小门走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啊!”如曦马上冲出厨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小门方向奔去。
长乐坊厨子专用的小门外是条又窄又长的巷子,如曦跑到门外时,见着严阙渐行渐远的身影,想也没想就大喊:“严阙,等等,你等等我!”
远方的严阙回首望见如曦,冷淡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但却立即止住步伐。
如曦气喘吁吁地跑到严阙身边,手按着强烈起伏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严阙的神色在望见如曦的刹那,悄悄地和缓了下来。其实如曦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她尽管慢慢走来,即便这条窄巷得用上几天几夜的时间,她才能到达他的身边,他也绝不会在她未奔至面前便转身离去。
但她是那般惊慌失措地朝他奔来,深深害怕他就此走掉。
严阙将她显露在脸上的所有想法收纳眼底,有些动容。
如曦的想法是如此真切、如此真诚,她的一言一行牵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部分,牵引着他为地驻足。
“我今日有事,无法久留。”他今日在长乐坊等她许久,但国事为重,他必须有所节制。
“明日你会不会来?”如曦仰头望着严阙,紧张地问。
“明日?”
“明日桂花酒就好了,你说过你想喝的。”
“明日”严阙迟疑了。如曦声音清亮,入耳化为轻柔。严阙双眸一暗,心里又想起无为阁里小皇帝突然发出的声音。
“怎么?”如曦朝严阙笑着。
“明日我尚有要事。”不可能!此事太过荒唐。严阙心中紊乱不已。如曦如同一团纠结不开的线球,他应该可以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她的笑容却像要蒙蔽他所有理智一般,闯入了他的眼,狠狠地扎下生根。
“不要紧,我等你。”如曦重复。“我会等你。”
紧接着她没回到长乐坊,而是窝到外头的客栈躲了起来。
自从在宫外与严阙相遇以后,每回她想溜出皇城,兰兰就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她的行动,兰兰怕极了她会和严阙怎样,而后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用条链子将她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