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时代，时局动荡，人族史册的威能，远没有如今这么强大，当时的帝庭之主，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丝毫问题。

一尊帝境，对于当时的人族而言，无足轻重，人族史册却不能擅动。

这一点，无虚心中自然清楚，他更清楚归云对于人族的感情，若非如此，归云也不会在血气衰败的末路，仍要返回凌阳。

在寿元即将走到终点时，仍要拖着残败之躯征伐，斩妖诛魔。

但是，心中明白是一回事，他的心中却始终有一丝怅惘，为归云感到不值。

他与归云相伴一生，是归云将他从一块平平无奇的凡铁，一路蕴养成了帝兵，如今帮人族支撑过天地大变，是他能为归云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是剑灵转生，心中的情绪，较之生灵，本就淡漠许多，除了与归云有关的事，根本没有任何事能挑动他的心弦。

即便是石岚，在他的眼中，也只是一个较为看好的晚辈，白未央虽然融合了归云的道果，但在无虚的眼中，分量甚至还比不上石岚。

如果白未央早夭，只能证明石岚选择传人的眼力不行，白未央根本不配传承归云的剑道，仅此而已。

对于无虚心中的思绪，柳云峥不得而知，他未再开口，只是抬眸远眺天际尽头的万妖尺，如一尊石像，静坐不动，平静的面容之下，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

…………

石岚跟随在楚瀚舟身后，很快便抵达了位于战线后方的一处大殿之中，这里距离战场极远，显得平静了许多。

“我已安排人通知了你的亲眷，稍候会有人送他们来，你在此等着便是。”

“玄王，恕我无能。”石岚此刻的心中颇有些煎熬，但是现在的她，对于凌阳的这一场大变，根本没有丝毫用处。

“不必心怀歉意，你唯一的不足，便是生的太晚了。”楚瀚舟摇头一笑：“若是早生一个时代，或许你如今已经成为大帝了。”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阿姐！”

一道身披甲胄的身影自门外龙骧虎步而来，踏入了大殿之内，漆黑的甲胄之上，有妖血还未曾干涸，透着法则的气息，源自天妖。

“玄王。”

见到楚瀚舟后，石青虎躬身行了一礼，这些年来，楚瀚舟对于他可谓是倾尽心血，尽管这可能更多是出于石岚的原因，但对于他，仍旧是一份大恩。

石岚打量着眼前的石青虎，眼中不禁带上了一丝讶色，战场征伐，洗尽了石青虎身上的稚气，整个人都沉稳了许多，即便此刻蛰伏，依旧能够感受到其身躯之内可搏杀苍龙的澎湃气血。

他的修为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距离天人境只差一线，元神底蕴雄浑，想来应当是有意在积攒底蕴，未曾急于突破，眉眼之间与石天路愈发相似，几乎是如出一辙。

原来的那个青涩少年，成长了太多。

“这位是？”

石岚转开视线，望向石青虎身侧，神情有些疑惑。

在石青虎的身侧，还紧跟着一名女子，年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娃娃，女子模样让石岚感觉颇为面善。

“皇甫星，字润佳，我的妻子。”石青虎回了一句，而后指了指女子怀中的娃娃，咧嘴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疼爱：

“这是我儿子，单名取了个麟字。”

“姐姐。”皇甫星颔首打了声招呼，抬手捏了捏怀中石麟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

“叫姑姑。”

“姑姑~”石麟愣了一下，糯糯的叫了一声，口齿清晰，眸光灵动，并不惧生。

听到‘姑姑’二字，石岚一时间有些失措，她离开凌阳的时日已不短，按石青虎的年纪，娶妻生子，本就理所应当，但看着皇甫星怀中的石麟，她此刻却有了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在家中，她也已然成了长辈。

而且更令她有些尴尬的是，如今初次见面，本该准备些见面礼，但此刻她手中但凡是拿得出手的宝物，都是不容于凌阳的存在。

忽然间，石岚脑海中灵光一闪，隔空自穹罗界内翻找了片刻后，方才取出一个木匣，递入了皇甫星的手中。

“这算是我给麟儿的见面礼。”

皇甫星笑着接下，并未打开，将木匣塞入了石麟的怀中，提醒道：“快谢谢姑姑。”

“谢谢姑姑~”

望着石麟，石岚眼底带上了暖意，探手捏了捏石麟的脸颊，血脉的联系不可割舍，她看石麟如今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木匣中放着的，是一块七色精魄，位列七品巅峰的珍宝，得天地之造化。

当初仙武城一役，她借助无虚的化身，斩杀了来犯的一尊妖皇，当时的镇妖帅岳修文，将这块精魄赠给了她。

不过这块精魄落到石岚的手中之后，基本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如今送给石麟，倒是正好，其中蕴养的五行阴阳之气，可以助他洗涤筋骨，改善肉身，对于日后的修行，大有好处。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石岚抬头又细细看了皇甫星两眼，愈发觉得眼熟，有些不太确定。

“中天域，孤云城。”皇甫星抿嘴一笑，微微颔首，她早已见过石岚的画像，并不觉得吃惊，当时只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闻言，一道电光划过石岚的脑海，有些久远的记忆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当初她刚刚从琅琊洞天之中脱身，为了寻找家人的踪迹，曾路过孤云城，借当地的战功殿，才找到了石天路等人的所在。

在那处战功殿中，她曾见过皇甫星，当时她归家心切，根本未曾留意。

“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石岚有些惊异，这种缘分太过罕见。

“他兄长在镇妖军中任职，我之前曾在边境历练，偶然间打过照面，一来二去，便认识了。”

说话间，石青虎一声轻叹：“说来润佳的父亲也曾是镇妖军，只是不幸于当年成天域的妖祸中阵亡，这也算是子继父业。”

听到这里，石岚又一次转过目光，仔细打量着皇甫星，此刻她终于发现了那股眼熟的感觉，来自于何处，眸光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你父亲是谁？”

“家父皇甫云。”

果然……

听到皇甫星的回答，石岚呼吸一滞，当初第一次见面，她便已经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只是那时她归家心切，心思不定，根本未曾去细想。

“姐姐见过家父？”皇甫星显然极为聪慧，见石岚神情有异，立刻发现了不对。

“你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豪杰。”

对于石岚而言，双月城是她不愿去细想的一段回忆，她不想再体会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豪杰么……”皇甫星眸光微黯，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石麟，未再开口。

其实相比于豪杰，她更希望父亲能活着回来。

“青虎，我此行回来，主要是想接你们离开凌阳暂避。”

时间紧迫，石岚不再浪费时间寒暄，直接道明了来意。

“阿姐，恕我难以从命。”

石青虎沉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让石岚颇为意外的回答，一旁的楚瀚舟眸光微动，意味不明。

“为何？”

“如今战事正紧，舍下同袍，独自苟且，非男儿所为，我做不到。”

石青摇头道：“如果阿姐能带润佳跟麟儿走，青虎万分感激。”

“这是什么话？”

一旁的皇甫星听到此话，立时眉心微蹙，显然是有些嗔怒。

“润佳，你先带石麟出去，我有些话，想跟青虎谈谈。”石岚脸上挂着笑意，示意皇甫星先出去。

皇甫星点头应下，抱着石麟走出大殿。

“青虎，男子汉大丈夫，当撑天倚地，一言九鼎，做出决定之前，要考虑之后的结果。”

待皇甫星离去后，石岚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行至石青虎身前，语气平淡道：

“你如今做出的决定，可能会影响你妻儿的生死，你考虑清楚了么？对于这个决定可能引发的后果，你可做好承受的准备了？”

“生死自负，怨憎由人。”石青虎咧嘴一笑，眸光没有丝毫动摇：“临阵脱逃，日后我无颜自立，即便活下来，那也是废人一个，若沙场马革裹尸，那也是死得其所！”

数十载的沙场厮杀，已经彻底让他脱胎换骨，他早已不是当初石府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了，有为自己说的话承担后果的胆气。

“男儿当有凌云之志，但记住我一句话，自己做出的决定，就永远不要后悔，哪怕这个决定在日后看来是错误的。”

石岚定定的望着眼前的石青虎，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我看润佳的样子，也不可能离开你，至于石麟，自己的儿子，自己照料，我没时间帮你。”

“如今前线吃紧，我便不久留了，阿姐孤身在外，多加保重。”

说完，石青虎未再多言，对楚瀚舟行了一礼后，转身大步离去。

“玄王，多谢了。”

望着石青虎离去的背影，石岚道了声谢，心底有些欣喜，石青虎的成长速度，出乎了她的意料。

石青虎能成长的这么快，必然是有人在精心调教，除了楚瀚舟，没有人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青虎是可塑之才。”楚瀚舟微微一笑，石青虎今日也让他另眼相看，颇感欣慰。

石青虎刚离开不久，石天路及素兰月便被人送至大殿之外，阴差阳错之下，竟未曾见上面。

“你们先聊。”

见石天路及素兰月走进来，楚瀚舟转身走入虚空，石天路与石青虎不同，他在场只会显得尴尬。

楚瀚舟走后，已是红了眼眶的素兰月立即上前，一把抱住了石岚，自腾龙城后，石岚与她便是聚少离多。

这一次更是远赴域外，去了数十载之久，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未曾放下心了，每日都要去镇妖军中询问石岚的状况，得知一切安好，才能稍稍平静些。

“娘……”石岚罕见的有些慌张，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求助的望向一旁的石天路，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道出了一句完整的话：“青虎刚走。”

未等石天路开口，素兰月便抬起了头：“你看见石麟了？”

“恩，他很乖……”石岚诺诺点头。

“当初你小时候比他还乖，懂事的很早，要不是我……”

“说这些作甚。”石天路一阵轻咳，打断了素兰月的长篇大论。

过了半晌，素兰月的情绪方才逐渐稳定。

“如今战局平稳，你在外不必多想。”

石天路的语气很轻松，好似对于如今成天域中险恶的战况，并无多少担心。

“这次我回来，是想带你们离开凌阳。”

“不可。”

话音未落，石岚便感觉身上一松，刚刚还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的素兰月，放开了她，退后了一步，连连摇头。

“为什么？！”石岚有些难以理解，石青虎有这样的想法，尚且说得过去，为何素兰月也不愿意跟她走，明明舍不得她离开。

“我跟你娘，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今日随你离开凌阳，日后再遇到这般情景，又该如何？”

对于石岚来意，石天路好似早已有了预料，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

“这……”

闻言，石岚一时语塞，凭她如今的实力，在神武大世界中，自保都谈不上，如果遇到凶险，到时的情景，可能不会比如今的凌阳好上多少，甚至会更危险。

“阿岚，爹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石天路神情和缓，语气平淡道：

“我跟你娘，必然会先你一步而去，这个时间，无非是早晚的问题，即便当真有了什么意外，天灾人祸，那也是命中该有此劫，你有你自己该去走的路。”

说到这里，石天路摇头一笑：“你爹我没什么能力，做不到在修行路上为你遮风挡雨，但也不想成为你的桎梏。”

“说得直白一些，我们跟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娘不想再害你第二次。”素兰月眼眶红印微消，语气却是决然。

“可是万一……”石岚声音渐弱。

“不管在哪里，只要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强。”

石天路语气渐沉：“记住当初我同你说的话。”

强者的道路上，不应当有太多的儿女情长，任何时候，情感都不应该成为枷锁。

…………

…………

石天路并未停留多久，很快带着素兰月离去，即便万般不舍，素兰月也没有再多呆一会儿。

两人走后，楚瀚舟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大殿之内，见石岚一直沉默不语，开口宽慰了一句：

“不必过于担心，有人族史册在，妖族翻不出多大的风浪。”

只要有人族史册镇压，如今神州浩土的格局，短时间内便不会被打破，如今的胶着态势，还要维持一段不短的时间。

石岚微微摇头，神情十分平静，她此刻并未有多少担心，石天路他们的选择，更多的是为了她考虑，甚至想到了很多她未曾想过的地方，这不免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玄王，帝君究竟是如何陨落的？”缓了口气，石岚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问。

“你也曾渡过灭世大劫，想来应该知晓其中凶险，以凌初的天资，若要踏入皇道领域，只能另行险招。”楚瀚舟眸光微黯，一声轻叹：

“帝君以自身的道果，替凌初受劫，侥幸骗过了天道，才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

听到这里，石岚反应过来，想起了当初自己渡劫之时遇到的情景，如果没有玲珑古玉之中的那一道仙光，她根本没有渡过灭世大劫的机会，如今早已是个死人了。

凌初的处境，只怕跟她相差不远。

念及此处，石岚心中对于太始愈发敬佩，她直面过天罚，知晓其中的恐怖之处。

至尊领域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是凌阳天道的对手，太始以帝境的修为，做到了大帝才能做到的事，哪怕因此付出了性命，但依旧是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壮举。

“这些时日，我从天师的口中得知了许多隐秘。”

楚瀚舟沉默了片刻，对石岚道出了部分内情：

“天地大变，对于凌阳而言，并非是坏事，这是一次重生。”

“我在域外之时，便见无垠海在逐渐收缩，九域之地，包括妖域魔土都已被吞没了大半，这是为何？”石岚回过神，有些不解。

照此下去，整个凌阳界彻底被无垠海吞没，也只是时间问题。

楚瀚舟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在无垠海彻底吞没天地之时，天道将释放积攒的所有底蕴，解开天地枷锁。”

正如当初太始留下的最后一封帝旨，山沉河碎日，改天换地时。

“那如今这场战争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石岚愈发疑惑，既然天地即将有变，不如静静等候大变来临，何必现在挑起争端，反正无论是神州浩土，亦或是妖域魔窟，都将被无垠海吞没。

“三族边境，都有无形的壁垒存在，这是气运交汇之地，人魔妖三族的气息在此有了分隔，在天道无形的认知之中，已经给三族的领土划出了边际，这是三块整体。”

“如今三族所占的领土，都远远小于凌阳远古时期，在天地大变之后，曾经被无垠海吞没的地域，有极大概率会恢复原貌。”

“换而言之，如今的一域之地，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领土！”

这是得到了天道认可的领地，地域多寡同样影响着一族气运的兴衰，非同小可，楚瀚舟呼吸渐沉，他们这些时日的殊死搏杀，守的并非是一域之地，而是凌阳人族的未来。

要在日后的凌阳站稳脚跟，如今只能是寸土不让。

“那帝君为何如此着急？等到天地异变之后，再让凌初度过灭世大劫，不就可以了么？”石岚愈发不解，她有些不明白太始如此急切的原因。

天地枷锁解开之后，灭世大劫的威能，想来也会有所变化，不会似如今这般，杀机重重，难以跨越。

“据天师所言，凌阳的这一场天地异变，可能会有域外的强大势力插手。”楚瀚舟微微摇头，事情远不像石岚想象的这般简单。

“就好比如今神州之中的佛教，道门，甚至包括儒道，都已经有了域外来人，他们的背后，都有大帝一级的强者存在，而且除了人族之外，还有其他异族。”

“据人族史册的真灵所言，天道好似发生了某种异变，可能已经被污染，天道权柄或许已经被生灵窃夺。”

石岚面色一变，如果天道权柄被人所掌控，渡劫生灵的生死，都会掌握在其一念之间，如果那个未知生灵对凌阳人族有所排斥，那么自现在起，凌阳人族不会再有任何一尊新晋人皇。

“此次天地大变，麻烦的根源，就在于此。”

见石岚神情有异，楚瀚舟眼底满是苦涩。

在天地异变之后，灭世大劫可能会更难跨过去，甚至整个凌阳都可能会易主，包括皇道极境的强者，如果想要踏入帝境，也必须得到天道的认可，也就是那一位掌握着天道权柄的未知生灵同意与否。

如今的凌阳人族身后，不存在大帝一级的人物，人族史册终究只是一件死物，而且并非是主杀伐的重器，在真正的至强者面前，无法争夺到多少话语权，到时的处境，只怕会很难堪。

最终的结果，很大可能是被佛道儒三家吞噬殆尽，自此凌阳武道不存。

如今，楚瀚舟对于石岚的期盼更甚，如果石岚能踏入大帝之境，凌阳人族便还有未来，至少能在凌阳之中，得到一块繁衍生息之地，不至于被赶尽杀绝。

凌初虽然也有这个资质，但是他的修行速度，距离帝境尚且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跟石岚相比，相差甚远，等到他成长起来，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听完楚瀚舟的话，石岚感觉呼吸有些凝滞，她没有想到，凌阳之中的异变，会牵扯到大宇宙之中的存在。

她很快便联想到了自己进入神武之后的所遇，灵武殿既然知晓凌阳界的存在，天地异变也早已得到了消息，那么灵韵，包括她未曾见过的另一位太上，或许也牵扯在其中。

神武大世界中的人，必然也有插手，难怪当初灵韵会警告她，让她暂时不要返回凌阳，在一众超越了至尊的无上强者面前，只怕稍不注意，她就会被碾死。

“这种局面，帝君想来已经早有预料，如今守住的领土，在不久的将来，也不一定属于帝庭，为何还要打？”

问出这个问题一刹，石岚心中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