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释然地笑,气息渐渐乱了:“柏君呀,三九要走啦!”
“你往哪儿去?!你哪都别想去!你这辈子注定留在我这儿,”百城几乎是咬着牙,话说得毫无章法,“不对,不仅仅这辈子,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留在我这儿!”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盖住院外沸反盈天的杀伐声。
三九拼尽全力撑起身体,替百城擦泪,眼中也迸处亮光,如转瞬即逝的烟花:“此生与君相伴,无悔无憾。”
百城看出三九是回光返照,他提高声量,试图与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对抗:“不!我不知足!有悔憾的是我,是我啊,我应当……归灵……”
他喉头腥甜,再也说不下去了。
百城修习过归灵术,此术威力巨大,且会更命改运,因此他一直秘而不宣。而同三九在一起之后,曾经有很多次,他想要给自己施归灵术。
变为凡人的代价巨大,百城辗转思忖,这个逆天的念头,还是被“掌事神君”的虚荣与浮名,强压了下去。
悔哉,憾哉!
百城缓了口气,眼神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逡巡:“一枝呢?我把一枝喊出来,一枝的愈术是一等一的好……”
“柏君,阿郎,阿郎是神君,我都知道的。”三九不断呛咳着,嘴角的血沫却越涌越密,“你与我……毕竟人神有别,能相伴至此就很好了,三九此生夙愿已了。”
百城一怔。他想起近来无数神仙精灵来小院求助,原来三九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忽然就明白了,方才三九唱的那句“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深意。
百城几乎是哭喊:“不好!不好!”
他不愿从今往后,他的三九只能是一捧虚浮的白月光。
“我不要做神君,我只要你!”
混合着三九鲜血的泪水缓缓流下,他却只能尝到满口苦涩。
三九气息慢慢弱了,却依旧扬起手,指着某个方向:“柏君,若有来世……”
百城握住他的手腕,像抓住这凡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含着泪道:“有的,一定会有来世。”
他顺着看过去,三九手指的位置,是那把叫做“余弦”的瑟。
“余弦”仿佛感知到主人生命的流失,竟兀自震出了鸣镝之声,像在痛苦哀嚎。
“若有来世,”三九声音越来越小,挣扎许久的眼皮,终是合了起来,“忘了……”
“忘了什么?!”百城将他搂紧,却怎么也捂不住他后心源源涌出的鲜血。
他恍然明白了一切,大喝道:“别说了!”
他知道三九的答案,却也不愿意听到三九的答案。
“忘了……”
三九的声音散在风里。
飞快而永远。
时间静止,景物凝固。
茫茫天地中,唯两个抱于一处的影子。
像这世间最巨大的一处山峦。
也像这世间,最渺小的一对蝼蚁。
“柏哥?”梁丝桐碰碰百城的手臂。
杀伐声渐渐停了,铁马利箭于百城的眼前渐渐消散。那幢小院也变成了河畔的餐吧,鲜血被霓虹取代,死亡于欢声之中遮掩。
耳边又是音响里传来的口水歌,俗气,但悦耳。
百城这么一走神,约莫愣了十来分钟,梁丝桐何其敏锐,见他神情郁郁,于是轻声问他:“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人吗?”
三九意外身故后,百城独自处理了他的尸身,烧了衣物弃了百合封了房门,并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默然不语。
——吓得全仙界以为掌事神君在修炼什么“哑术”,打算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到处八卦“百城神君和三九先生风月事”的碎嘴子小仙。
还是一枝七窍玲珑,猜出了缘由,试探地问主君三九先生去了哪里。
百城只是抚摸着三九留下的瑟,眉目平和地回了句,先生已经离开,永远不会回来。
他说这话的语调无情无欲,一枝倒也不好再问什么。
如是千年,仙界已无三九,却到处流传着三九先生的逸闻传说。
只不过,传得多离谱的都有。
他从一枝那里听到的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三九先生本就同旧主李龟年有情,被百城买下后,成了百城的娈童,日日与百城在宅子中颠鸾倒凤。百城神君古板守旧、花样不多,三九很快玩腻了,不愿再待在京州,想要回江南寻旧主,这才被百城困于宅中,残忍反杀。
传闻又说,三九死的时候漫天黑云,就连宅子里的琴瑟都感知到了主人悲惨的结局,嗡鸣不停。而百城杀人后,却又痛心懊悔,这才年复一年、一座城又一座城地掷笔,想要找回三九先生的转世。
集狗血、强|制、伦理、三角恋于一体,拍个五十集连续剧不成问题。
对此,百城自始至终秉持“三不原则”:不主动解释,不被动回应,至最后,干脆两耳不闻,任流言满天飞。
他的绥靖态度,竟然让不少神仙精灵们动了思凡春心,啧啧感叹“神君尚且逃不掉万丈红尘”,如此歪打正着,仙界此后倒也成就了许多与凡人相爱的佳话。
百城回到现实,颔首道:“算了,不提也罢。”
“唔,那就提提我吧。”梁丝桐早就看出了百城的心思,以己度人,想要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