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气的不是坚决的易念成。
一枝自认不是非常敏感,但越是不敏感,直觉就越可信——他隐隐感到,易念成当初一定遇上了什么问题。
他气的是有困难却不愿意告诉他的易念成。
那个心里一堵着什么事儿就疯狂写代码的易念成,曾经在单片机上编出【hello baizhi】程序的易念成。
那个曾经吻住他,对他说,“我把我人生的源代码共享给你”的,易念成。
“行,”一枝收回思绪,牙根泛酸,“我们聊点儿别的。”
他伸手指向易念成目光落定的位置:“您对模仿,可为什么还是把c位留给了原创?”
墙面正中同样是一幅油画,紧挨着《岩间圣母》,主题也相似,都是“母与子”。
只是画作背景又和西方宗教迥然不同,有些泼墨留白的东方古韵。
身披白纱的母亲赤脚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慈爱地垂眸,任苍翠漫溢双眼。她手上紧紧牵着个小男孩,男孩似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美景,满怀欣喜地要去伸手捞竹叶。
空中有白鸟飞过,远山中掩映着古寺流泉,一切都是如此和谐美好。
可再细细窥去,奇怪之处就来了——母子二人眼中都蕴着泪。
泪珠晶莹,却又同时交织出喜悦和悲伤。
易念成抿抿嘴,没有说话,面孔有些僵硬。
“很有心思的一幅画,中西合璧,创作者胸中有丘壑,落笔却温柔细腻,想必是个妙人。”一枝颇有耐心地道,“看来易总心里还是更喜欢原创多一些。”
这话啪啪打脸,几乎是在否定易念成刚刚画的大饼。
“不是你想的那样,跟原创和模仿没有关系,只是这幅画对于我来说,有重要意义。”默了许久,易念成启唇。
又想开口,又怕开口。
像是对待一个罩着黑布的珍宝,在吹擂炫耀和锦衣夜行之间徘徊不定。
“哦?”一枝察觉到他是想说下去的,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幅画其实也是复刻品,原作已经卖出了。”易念成深呼吸两下,“它出自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之手,同时也是我卖出去的第一幅画。”
“买画人慧眼识珠。”一枝道,“只不过,这就对您有重要意义了?”
易念成摇头苦笑:“当时我还在江城,创办易图科技没几年。刚创业嘛,诸事不顺,项目不给力,产品卖不出去。为了给员工发工资,我一时猪油蒙心借了高利贷,结果高利贷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欠了一屁股的债。”
“是18年的事儿,”他记得很牢,“那会儿我才刚27岁,愣头青一个。”
一枝的心倏地抢跳了一拍,奏成了个切分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易念成。
眉宇间熟悉的自信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颓丧,又混合着某种脆弱的坚强。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把画挂到网上,结果很多天无人问津。当时我刚来宜州,心如死灰,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止一次上过天台,想着眼睛一闭脚一滑,苦日子就这么结束了。”
一枝听得心惊肉跳。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位艺术品藏家联系我,说非常喜欢这副《竹林母子》,想买回去收藏。”易念成舒了一口气,眼中恢复了明亮与坚定,“也许老天看我可怜不愿意收我,也许是《竹林母子》的画家保佑了我,也许纯粹是我时来运转了——那位买家说和这幅画投缘,开出了八位数的天价。”
“我就是用这笔钱填平了高利贷的窟窿,遇上了磊哥,租下了这里的办公室。哦,磊哥就是金磊,是他帮我招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得力干将,才有了今天的【易图科技】。”
易念成的话仿佛一把凿子,敲开了一枝因为不解和不安而冰封许久的心。
五年前的空白记忆里,倏地镶上了几块重要的拼图碎片。
易念成虽说家里穷,但读书时顺风顺水,门门功课争第一,gpa拼死刷到了40——自傲与自卑如双螺旋dna,共同组成了他“做题家”的碱基对。
一枝原身是笔,活了千百年,见过无数莘莘学子,对“做题家”再了解不过。
做题家,痛苦和挫败都能忍,最难忍的是示弱。
他心想,难道是因为易念成当初缺钱、创业不顺,才选择单方面断联吗?
“唔……买画的也是位妙人。”一枝喉结艰难地滚了两滚,“与您缘分颇深。”
易念成:“说实话我不认识他,交易完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我很感谢他,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是我的买主,也是我的恩人。”
卖完画后,他其实给木先生发过感谢信息,但对方没有回复。
当时易念成两手空空一夕暴富,穷孩子的自卑基因作祟,觉得木先生一届玩收藏的老钱大佬,为人低调不说,不回信息自然是看不上自己,于是很知趣地没有继续打扰对方。
思及此,易念成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一直都很认识木先生,想要登门道谢。我……”
我的命运因他改变。易念成心道。
一枝抬手揉了揉后颈,藉手臂挡住古怪的神情:“木先生,可是叫木晟?”
一枝现在就是想抓着易念成的双肩,告诉自己的心上人,当年那位出手阔绰的木先生,正是自己借的主君百城的名号。